秋去冬來。【零↑九△小↓說△網】


    為元妃省親蓋的園子已經竣工多時,賈寶玉初題了匾額對聯,園子裏花零樹蔭,草枯鬆翠,各處又裝點了鳥雀,乃至於仙鶴孔雀鹿兔雞鵝;各種帳幔帷幕,古董文玩也都一一安插妥協。小戲子們學會了二十出雜戲,小尼姑道姑也背會了幾卷經咒。


    賈政又請了賈母各處一一查看,色色都打點妥當了,方擇日題奏。禦筆批了正月十五元宵當日歸省。


    賈母聽了日子,忙命去打探其他妃嬪是什麽時候。都問過了,賈政迴來親自稟報:“都是那一日。想必是擔心有了先後次序,必要後宮爭競,反倒不美了。”


    賈母點頭沉默不語。王夫人在座,便又問道:“可知道今春有幾位歸省的?”


    賈政道:“聽得說,除了皇後娘娘外,家住京城的四五位都請旨照準了。”


    王夫人鬆了口氣,笑道:“這樣就好。聖上一碗水端平了,省得大丫頭迴宮後作難。”


    賈政卻皺眉撚須:“都一樣的。那山南海北迴不了家的幾位,頗有一兩位是得寵的,她們是迴不去的,隻怕對著這幾個迴得去的,都沒有好聲氣。”


    賈母歎了口氣,擺手道:“罷了,其實也是白操心。宮深似海,全憑大丫頭各自掙紮。咱們也隻能混得個不給她添亂就是了。”


    王夫人連連點頭,道:“老太太說的極是。老爺日後還請多多約束家下人等,從今更要謹慎小心才好。”


    賈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哼了一聲,道:“你是當家太太,你嫡親的內侄女是當家奶奶,約束下人的差事,什麽空兒能派到老爺頭上了?”心思轉了轉,更加惱怒,轉向賈政,沉聲道:“你迴頭喊上你大哥侄兒,都來我這裏,我來管你們。都好好做官,好好做人,休要給賢德妃娘娘的後院子扔火星!”


    王夫人聽了這話,自己那句得意之語,倒似是在給賈母吩咐差事一般了,頓時羞紅了臉,低下頭去:“媳婦不會說話,母親不要生氣。”


    賈母擺手令他夫妻二人退下:“不敢得罪娘娘的娘!”


    賈政尷尬至極,卻隻能拉了王夫人一起出了正房。


    王夫人淡了臉色,照例喊了鴛鴦來吩咐:“老太太這兩日心思重,你好生伺候著,勸她老人家少操些閑心……”


    賈政越聽越怒,忍不住壓低聲音一聲斷喝:“住口!我還沒死,你就敢讓我母親少管閑事了?你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沒人拿你當啞巴!”


    鴛鴦在旁邊聽得心驚膽戰,早就躬身一溜煙兒退得老遠。


    王夫人當著她,早就又羞又氣,滿臉通紅,冷笑一聲,低聲反駁:“我若果然不說話,你賈家早不知道亂成什麽鬼樣子了!你有本事請你大嫂來掌家,我倒要看看,有沒有人能比我強!”


    說完,摔手走了。


    賈政氣得胡子都抖了,在正房門口跺腳不已,半晌才按捺下怒火,一步一步去了。


    鴛鴦早就從側門溜了進去,先捧了茶來給賈母潤喉,再看著賈母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勸道:“眼看著元宵不遠,大小姐……娘娘迴家來,定是希望看見一團和睦的……”


    賈母哼了一聲,問道:“寶玉呢?”


    鴛鴦道:“寶二爺、林姑娘和三姑娘去了三姑娘那處寫字,剛才紫鵑和襲人一起迴來拿披風。說是今日林姑娘有些想家,又哭了。寶二爺提議去園子裏逛逛,三姑娘懶怠動,讓他們兩個自己去逛呢。”


    賈母擰眉道:“他當園子是他的呢?說去就去!你趕緊,找他奶母帶著他們姐兒三個一起去。那園子隻怕已經鎖上了,你找個人去給他們要鑰匙。”


    鴛鴦答應了,忙出去傳話。


    這邊賈母和王夫人爭執的事情隻半天便傳到了王熙鳳和探春耳朵裏。


    王熙鳳覺得王夫人有毛病,探春卻覺得賈母沒必要。


    一個是元妃娘娘的親娘生母,一個是把鳳藻宮尚書自小養大的老祖母,誰能比誰更親近?還是誰能踩下誰去得了元妃的偏心?


    但是兩婆媳忽然就這樣較起勁來,明爭暗鬥到了將近過年。逢二六進宮謁見時,賈母去王夫人便道家務繁忙,王夫人去賈母便說身上不自在,鬧得迴迴跟去的邢夫人格外尷尬。


    終於有一天,邢夫人受不了了,覷著王夫人去更衣洗手的工夫,悄悄地跟元妃訴苦:“不知道為了什麽,老太太和二太太最近有些不大開心,正跟小孩兒似的彼此賭氣。家裏沒人能勸得好,還是請娘娘給分解分解。”


    元妃自然也有察覺,聽得邢夫人說她兩個小孩兒一樣,不禁笑了起來,歎氣搖頭,謝了邢夫人:“難為大太太了,多謝您。我知道了。”


    等到再覲見遞牌子的時候,元妃便命人傳出話來:“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珍大嫂子一起過來,商議歸省事宜。”


    四位誥命不敢怠慢,連忙裝束整齊進了宮。


    誰知進宮元妃便請邢夫人和尤氏去隔壁偏殿吃點心休息,單留了老太太和太太,親親熱熱地勸了半晌,又道:“祖母什麽沒經過沒見過呢?我們太太一向想得少,拙於言辭,當年祖母不是還跟我說過,王家二位小姐,祖母取中我們太太就是因為這個麽?如今還請老太太多包涵她一些。”然後又勸誡王夫人:“百善孝為先。如今我在宮裏,時時被太後太妃和皇後娘娘勸導,一定要溫良恭儉,忠義孝敬。太太是我的親娘,府裏的風氣都看著您。您該心裏多個算計才好。”


    賈母得了元妃的這話,心氣平了一些,對著王夫人終於有了笑模樣。而王夫人再怎麽愚直,也明白過來,倘若讓外人說出來自己跟婆母置氣的話來,不孝的大帽子一扣,元妃在宮裏立時便會有人指摘。頓時嚇了一身冷汗出來,變了臉色,當著元妃的麵兒誠懇地跟賈母賠不是,話也會說了,笑容也有了,反而讓元妃添了三分不喜。


    待邢夫人和尤氏迴來,幾個人把歸省的事情議了一遍,大家往外走時,元妃卻又示意王夫人慢一步,拉了她的手,肅然告誡:“祖母做事,一輩子有理有利。太太不要想左了,占小便宜,吃了大虧。”


    王夫人被她說得滿臉通紅,咬了唇低著頭,一言不發地疾步趕上賈母等,安靜迴了府。


    賈母因出了這口氣,心情自然好轉,便也肯張羅著問元妃歸省的儀程了。賈政這才放心下來,迴頭再去半真半假地安慰王夫人:“你隻是想不開。女兒須是從你肚子裏出來的,還能為了個旁人疏你不成?但畢竟從生下來沒幾個月便跟著母親長大,全京城都知道那是母親教養出來的好孫女兒,難道這個時候,她竟然把老祖母丟到腦後,且偏向你罷?宮裏太後立時便攆了她。你好好地等著享子孫福,比什麽不強?”


    王夫人被女兒把心思剝了個幹淨,本來就羞愧,丈夫這話雖然也不留情麵,但畢竟是幾句軟和話,帶著那麽點子心意,便順勢下了台階,道:“老爺說的是。我浮躁了。”緩了兩三天,便去賈母跟前迎奉。好歹到了除夕祭祖時,兩婆媳算是恢複了正常關係。


    王熙鳳和探春隻覺得兩個人多餘鬧這一場,待到祭祖傳菜排班時,忍不住對視了一眼,彼此都看見了目中的不以為然,驚異之餘,不由得心頭又微起惺惺相惜之意。


    初八日起,宮裏便開始來人,看了方向,一部分人布置著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等等事宜,另一部分便開始指示著賈宅的人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啟示等種種儀注。


    元妃十分細心,早就請了皇後的懿旨,初五日便從自己宮裏送了四位老教養嬤嬤出來,專門教導家裏的姐妹們相應禮節,如何走、如何坐、如何飲宴、如何開口。


    賈寶玉是第一個不耐煩這些禮儀的,林黛玉心下也不願意學。兩個人被探春一起叫過來,關起門來問著他們:“家裏從老太太到珍大嫂子,都是常在宮裏行走的,可需要這個禮儀教導?寶姐姐原本就是進京待選的,以後隻怕有更規矩嚴格的人出來訓示,她可需要這些禮儀教導?大姐姐進了宮,我們三個姐妹隻怕這輩子都與宮室無緣,可需要這個禮儀教導?大姐姐這四個嬤嬤,究竟送出來是教誰的,你們倆心裏果然一點兒都不明白嗎?”


    賈寶玉這才恍然。


    自己是元妃親弟弟,若論起來,勉強算得上是皇帝小舅子了。若是日後需得入宮,難道竟然還要單令官員教導禮儀不成?


    而林黛玉,聽到這裏便通紅了臉。


    若是從入宮一事上論,賈府三豔不會再去,自己也是一樣。但如果日後自己要做賈寶玉的妻子,那入宮覲見元妃,簡直就是一定的事情。這個時候不借機跟教養嬤嬤學習,還等甚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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