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書的臉色一點一點地灰敗下去。


    賈探春看著她,無限同情,忍不住問道:“待書,如果你真的這樣不願意待在我身邊,不如我也像茜雪那樣,送你到外頭去?”


    待書怔忡了一會兒,忽然迴過神來,急忙搖頭:“我不出去。趙嬤嬤也起了疑,翠墨一個在你身邊不夠服侍的。”


    賈探春心裏頓時柔軟下來,伸了雙手拉了她起來,指了旁邊的凳子讓她坐。待書無論如何不肯,隻是垂首站著。


    探春緩緩地說:“待書,從我來了這些日子,麵對著你們三位,我委實是心裏有愧的。原本,我很想選擇瞞你們一輩子。但是你實在是個很忠心、很細心,也很善良的姑娘,我不忍心再騙你。我的確不是你原先的三姑娘。而且,我並不確定如果我死了,她就能真的迴來——如果迴來的是別人呢?如果竟是我們兩個都死了呢?”


    待書咬住了嘴唇,腦子裏滿滿都是從小跟三姑娘一起長大的親密往事,眼淚一點一滴地往下掉。


    探春看著她,半天,方道:“這樣吧,等我把府裏的事情都做完,倘若竟然能有個好歸宿,我就試試看離開。這樣一來,若是你三姑娘能迴來,你替我跟她說一聲,就當我送她一份賠禮。若是你三姑娘也沒迴來……”探春看了看待書瞬間握緊的雙拳,自嘲地笑了笑,輕聲續道,“我也就正好,去找找她究竟在哪裏。”


    待書心亂如麻,想了許久才抬起頭來:“你,不騙我?”


    探春偏頭去看外頭,春花已開,春光正好:“我並不想留在這裏。在我原來的地方,有我愛的人,有我自己的生活。”迴過頭,看著被自己的話嚇得瞪圓了眼睛的待書,彎了彎嘴角:“我隻當是領了件差事,做完了,自然就要想辦法迴去。”


    待書忽然有些慚愧,低頭道:“多謝你……”


    探春輕輕地笑了笑,點頭,歎息:“聽你這一聲謝可真是不易……”


    正色說起了正事:“入畫這件事,你私下裏跟她說,不要急,我會記著這件事。【零↑九△小↓說△網】現在家裏這境況,我保證不了什麽。你可以把茜雪的事情露一點點給她聽,告訴她,若是事情到了不可迴轉的那一天,我也有本事保住她和她哥哥的命。”


    待書連忙也收斂了情緒,點頭稱是,轉身便要退下。


    探春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了一句:“乳娘年紀大了,還是不要跟著你擔驚受怕的好。”


    待書手指一顫,遲疑片刻,點點頭,出去了。


    探春迴到書桌前麵,鋪紙研磨,開始寫字。


    她也是忽然發現,原身探春的這個愛好簡直是靜心的利器。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做,眼神隨著筆尖,感受著墨汁順著狼毫在宣紙上的鋪染,漸漸沉浸在湘竹的舞蹈中,不知世事。


    這一寫,直到紅日西沉,各房開始掌燈。


    翠墨進來問她:“姑娘,老太太那邊該傳飯了。今日不過去了嗎?”


    這幾日都是各家子弟給賈政做壽的宴席,熱鬧得眾人都頭疼。賈母尤其如此。


    賈探春並沒有抬頭,隻是微微動了動已經站得有些酸脹的腿,嗯了一聲:“不去。”又低頭繼續寫了。


    翠墨有些憂慮地看了她一眼,默然退下,卻在外頭拉了小蟬問:“最近可有什麽新聞故事兒?”


    小蟬有些發懵:“翠墨姐姐想做什麽?”


    翠墨迴頭看了一眼屋子,低聲道:“姑娘想是有什麽心事,你瞧瞧,寫了三個時辰的字了,還不肯擱筆呢。有沒有什麽能讓姑娘歇歇的小故事兒?你想一想,去跟姑娘嘮叨幾句。我得趕著去老太太那裏迴話。”


    小蟬忙點點頭讓她先走,然後自己坐在門口發呆,半天才想起來一件事,眼睛一亮,連忙快步進了門,笑嘻嘻地給探春見禮:“姑娘,今兒聽了個消息,不知姑娘有沒有興趣先走聽聽。【零↑九△小↓說△網】”


    探春手底下一頓,無奈地抬起了頭:“你翠墨姐姐讓你來的?”


    小蟬嘿嘿地樂著,點頭。


    就知道。


    翠墨和待書不一樣。待書其實是個沉默端莊的直性子,有事情要麽不說,要麽就直來直去坦坦蕩蕩。翠墨卻很知道該怎麽樣笑嘻嘻地把彎子繞開,最後卻還一定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被徹底打斷了情緒,探春隻得把筆放下,拿了帕子擦了手。小蟬早就看出來她的腿上有些僵,忙上前來扶了她的胳膊,攙著她靠在了裏間的美人榻上,才跪在腳踏上,一邊給她捶腿,一邊笑著輕聲說外頭的八卦。


    原來開春時間不長,那個調戲鳳姐的賈瑞就死了。


    事情本來是個正常的事情——一場風寒纏綿,染了重疾,沒能救治迴來,沒了。


    但旺兒媳婦吃多了酒,在外頭顛三倒四地說了一件事出來,眾人便對賈瑞之死有了三分疑惑。


    探春心中一動,問:“周瑞家的被趕迴王家之後,璉二嫂子身邊,是不是隻剩了旺兒媳婦一個?”


    小蟬想了一會兒,方道:“倒也算不上。之前周瑞家的也隻聽太太的調遣,璉二奶奶若要使喚她,也得親親熱熱地喊一聲周姐姐。這個旺兒卻是璉二奶奶自己的陪房。一直以來,璉二奶奶的私密大事,都是隻委她一家子的。另外的三個陪房,似乎璉二奶奶都發了外頭,管理她的陪嫁,一個管莊子的,一個管鋪子的,好似還有一個去了金陵那邊的。”


    探春恍然:“原來如此。”


    小蟬憨憨地笑:“這個跟太太是一樣的。太太當年也陪來了四家人。隻有周瑞被留在了府裏。另外三家子也都在外頭替太太管理嫁妝出息。這不是前兒周瑞家的被送迴王家了麽?太太就把外頭的一房家人叫迴來了,叫做吳祥的。如今聽得說,竟是把最早周瑞他們家的差事都接了過去:男的管兩季租子,女的管太太奶奶們出門子的事兒,家裏也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聽得說在外頭管太太的陪嫁鋪子,女兒則已經嫁了人。”


    說到這個吳祥的兒女,探春忽然想起了周瑞家的女兒,便問:“周瑞家的女兒怎麽樣了?”


    小蟬便搖頭:“那家子的女婿勢利得很,一開始周家的被攆,他立馬就翻臉了,天天打罵妻子。後來聽得說,不知怎麽攀上了咱們家那位現在金陵做知府的連宗的遠親,直接跑去了金陵做生意。不知是抽了什麽瘋,有一日忽然便又對著周瑞兩口子噓寒問暖起來。所以如今周家一家子都靠著這個女婿,竟是合家都被王家幹脆送了金陵那邊去了。”


    探春點了點頭,毫不意外,以周瑞家那個早就跟賈雨村有舊誼的冷子興的聰明勁兒,隻怕如今跟賈雨村的交情會更加牢固才對——他可不是那個張嘴就揭人老底的傻門子。


    隻是——王家的人腦抽了麽?怎麽能把熟知賈府甚至四姓諸多秘密的周瑞家的送到別人手上?


    探春百思不得其解。


    小蟬笑道:“奴婢今兒倒不是跟姑娘說這些。剛說的那位瑞大爺,不是斷斷續續地病了好幾個月麽?各種藥吃了個遍。最後吃獨參湯。那是吊命的稀罕物件,代儒太爺家裏一向清貧,哪裏買得起?便來府裏求各位主子。旺兒家的前兒喝多了,在外頭說,太太讓二奶奶給稱二兩人參,她奉命送去,結果打開紙包兒一看,那參早朽成了木頭,幾根須子倒新鮮,可惜也就隻比頭發絲兒粗一些罷了。”


    探春皺眉道:“這個話真是她嘴裏說出來的?”


    小蟬聳肩笑道:“可不是麽?據說還嘀咕著說那位瑞大爺死得很是活該什麽的話。不過後頭的話太過嚇人,大家夥兒都不肯確鑿地說聽見了。隻是風言風語地在傳。”


    賈府的閑人多,每個人一句話,對著對著便能把真相對出來。到時候,被小叔子調戲這個話一旦傳到賈璉耳朵裏,隻怕頃刻間就是一場大鬧。何況,致人死地這種心思,怎麽能被拿到台麵上來炫耀?這樣的話,也是個心腹該說的?


    賈探春從鼻子裏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道:“鳳辣子倒是個精明強幹的人,可無論如何,隻怕都架不住有這樣動不動就坑她的豬隊友。咱們且慢慢看罷。以後她的事兒,咱都不管了。”


    小蟬聽著這“豬隊友”三個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越想越覺得形象,咯咯地笑個不住。


    賈探春嗔了她一眼,方道:“罷了,知道你們的心了。去傳飯來吧。”


    翌日便是賈政生日的正日子。


    寶玉探春賈環,加上李紈賈蘭,清早起來便去王夫人正房去恭恭敬敬地給賈政叩首祝壽。又都送上了壽禮。賈政看著賈探春送上來的布鞋,眉心微微一蹙:“這樣華麗?”


    旁邊站著的趙姨娘便滿臉不高興。


    女兒好心好意做的,還挑三揀四——以後不讓女兒給你做了!


    誰知賈政說完,竟是一臉勉為其難的樣子,直接把腳上的鞋換了下來,嫌棄地穿上了探春親手做的鞋子,在地上踩了踩,咳嗽一聲站了起來:“罷了。都跟我去見老太太,外頭也就有人來了。”說著,親手攜了賈蘭,當先走了。


    這下子,換了王夫人冷了臉色,趙姨娘忙低下頭,掩去了滿麵喜色。


    賈探春攬著賈環的肩膀走在最後,嘴角噙著一絲溫和的笑容。


    今天啊,消息應該來了罷……


    賈府烈焰烹油、鮮花著錦的“好日子”,應該就在今日了。


    (第二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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