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過了年便早早地發動了,算著日子,竟是提前了一個月還多。


    七活八不活,眾人的心頓時都懸了嗓子眼兒處。


    頭胎又生得慢,她竟是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卻是個姐兒。


    原本巴巴地在院子當中擺足了陣勢坐等的邢夫人頓時拉長了臉,虛應了幾句故事便揚長而去。


    李紈是二房的長媳,就算是賈珠死了,她還給賈珠留了個遺腹子。賈蘭現在算是榮府這一輩兒最大的那個。


    王熙鳳是長房的長媳,這晃蕩了兩三年,懷個孕鬧得這樣沸反盈天的,到了最後,竟然隻生了個姐兒!


    消息送去了外書房,賈赦也覺得心裏不舒坦,看著滿桌子自己擬好了的十幾個草頭的寓意極好的字,慢慢卷起來全塞了書架上,歎口氣,揮揮手:“罷了,既是女兒,便令他們夫妻自己取名字吧。”


    隻有賈母和王夫人,忙忙地讓人送了參湯進來,又給孩子呷了黃連。賈母還特特地親口囑咐賈璉:“咱們這樣人家,男孩兒女孩兒都金貴,不許你不高興,不許你在月子裏惹她生氣!”


    王熙鳳聽了,含著淚在枕頭上向上磕頭,請鴛鴦轉告賈母:“孫媳死而無憾了。”


    賈母聽了搖頭歎氣,又親自吩咐了大廚房,好生給王熙鳳安排了月子飯去,必要把虧虛了身子趕緊地補迴來。


    迎探惜姐妹自然是聽說了邢夫人和賈赦的做派,心下極為不齒。惜春年幼,便忍不住拉著迎春問:“二姐姐,你下生的時候,是不是也跟大姐兒似的?”


    ——既然一家子爺們兒不給女孩兒起名字,眾人便大姐兒大姐兒地混叫。左右也是榮府這一輩兒裏的頭一個姑娘,叫大姐兒也沒什麽錯。


    探春見迎春瞬間便低沉下去,忙拉了惜春搖搖頭,又安慰迎春:“別想多了,四妹妹愛說笑。”


    迎春彎彎嘴角搖搖頭,輕聲歎道:“我可比不了大姐兒。我娘不過是個姨娘,生我的時候又難產。等我生下來,我姨娘也就撒了手。聽我媽媽說,我們老爺當時就氣得砸了手裏的酒盅,說是個丫頭就夠不走運了,竟然還克死了母親。所以一直都不待見我……”


    賈探春聽得更加難過,賈惜春也知道自己隻怕是說錯了話,上來拉著迎春的手道:“二姐姐,我也沒娘,有爹也跟沒爹一樣。我們兩個好,不管旁人。”


    賈迎春輕輕地笑,摟了惜春的肩膀兩個人看棋譜。竟是直接把賈探春給忘了。


    張嬤嬤瞧著她二人的背影便尷尬地笑,想跟探春說些什麽解釋解釋。探春哪裏在乎這個?笑著搖搖頭,低聲道:“我再不濟,比她兩個強多了。她兩個都沒有了娘,我可是有兩個娘呢……”


    張嬤嬤苦笑。


    三姑娘可真想得開,也真敢說。


    王熙鳳安安靜靜地坐完了月子。府裏也看似恢複了正常。賈探春屈指計算時間,不由歎氣,好日子不長了。


    果然,還不到春盡,消息傳來:賈府年紀最小的姑奶奶,賈母最心愛的幼女賈敏,一疾而終。


    賈母拿著信便暈了過去,眾人慌忙請了太醫又召集全家人。醒來的賈母嚎啕大哭。


    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己的女兒還不到三十歲,如何就這樣一命歸了西呢?賈母哭得死去活來,口口聲聲要找林如海算賬。


    賈府的這位女婿姓林名海表字如海,最是個一等的風流斯文人。祖上襲過列侯,自己是前科的探花,做到了蘭台寺大夫,深得皇帝寵信,所以點他去做鹺政,去江南幫著朝廷管理鹽政,所以又叫巡鹽禦史。這是古往今來第一肥差。林如海清高,做得比旁人要幹淨得多。皇帝自然高興,把他在維揚地麵上一放便是十來年。


    這十來年間,林如海和賈敏兩個倒是夫妻恩愛。隻是林如海一向身子不好,所以二人子息艱難。賈敏先生了一個兒子,養到三歲偏又夭折了。後又生了個女兒,名喚黛玉。如今賈敏不知是思念兒子過甚,還是生黛玉時損了身子,終歸還是不治而死。


    賈赦和賈政年長賈敏十來歲,當年這個晚來數年的胞妹乃是兄弟兩個捧在手心裏的寶貝。如今忽然說一句沒了,也都傷感不已。


    一時間賈府裏愁雲慘霧,連最愛說笑的王熙鳳都不敢在眾人前放肆了,隻是謹小慎微地伺候著賈母的飲食起居。


    賈探春眼看著賈母日漸消瘦,心裏又是奇怪又是著急。


    原文中寫過,林黛玉進賈府之時,賈府之內並沒有任何人給賈敏服孝。按照紅樓夢成書時間來看,清朝正是最看重這些孝道禮儀的時候,賈府正經的姑奶奶去世,從賈赦到賈環,給出嫁的妹子和姑姑,都應該穿上粗熟麻布製成的喪服,服九個月的大功喪期。但是當林黛玉趕到賈府時,賈府裏一片穿紅著綠,並沒有半點兒穿孝的痕跡。


    若說賈母對這個女兒並不上心,府裏才敢這樣怠慢;也還說得過去。可是如今看來,賈母對賈敏愛入骨髓。如何這般情形下,賈府裏還沒有人提出要給賈敏戴孝呢?


    賈探春來不及探究這中間的原因,因為賈母如果再沒人管,就真該倒下了。沒法子,當仁不能讓了。


    賈探春悄悄地把迎春、惜春和寶玉叫到了一起,跟她們商量怎麽哄賈母的事情:“如今老爺太太都忙,裏裏外外都是放不下的家務事,不可能一天到晚地守著老太太。還催著咱們上學去。要不然咱們輪班,每日一個告假,專門陪著老太太說笑,哪怕是抹骨牌、逗鳥兒,張羅著給人做生日聽書聽戲的,也不能讓老太太一個人呆著。原本上了年紀就容易傷感,姑媽這麽年輕就沒了,難保老太太不會胡思亂想——瞧瞧這剛三五日,老太太都瘦了一圈兒了。”


    賈寶玉忙不迭點頭,愁眉苦臉:“我都想每日裏隻守著老祖宗了。”


    賈探春瞪他:“就算是老太太和太太肯,老爺也會不高興。你就不怕他又找茬兒打你?”


    賈迎春便點頭:“三妹妹說得很是。如今我們幾個卻是正好的,我算是替我們家老爺太太,四妹妹是替她們家老爺和大爺大奶奶,三妹妹替二老爺二太太,我們輪流陪著老太太,便是一家子都盡孝了。正好。”


    賈探春挑了挑眉。她很想說賈政和王夫人讓寶玉去代表,自己是代表趙姨娘和賈環的。


    四個人果然就這樣挨著班兒地陪著賈母,除了睡覺,絕不肯讓老太太一個人單獨呆哪怕一刻鍾。


    過了七八天,賈母終於明白過來,心頭欣慰,便抱了寶玉嗚咽:“我總算沒白疼你們。”


    鴛鴦厚道,便笑著告訴她:“奴婢聽說了,這是三姑娘瞧著老太太那幾天瘦了,急得嘴上起了泡,當天晚上便趕了奴才們出去,姐妹兄弟們如此這般商議了行的。如今老太太熬過了最難受的那幾日,也該知道知道,您有那麽多人孝順,總該為著這些孝順的人,多多保重自己才是。”


    賈母歎了口氣,疲乏地點點頭,便抱著寶玉笑問起他的生日來。


    賈寶玉有些迷茫,生日?什麽生日?這是什麽日子,老祖宗竟然還想得起來自己的生日?


    “老祖宗,姑媽沒了才一個月,我過得哪門子的生日?”


    賈母這才想起來。對啊!女兒死了,自己是沒有妨害的。但是家裏都其他的人身上,怎麽竟然一點兒痕跡都沒有?這是,不打算給賈敏穿孝了?


    賈母沉下了臉色,輕輕地咬了咬牙。


    這個王熙鳳,也不知道王家是怎麽教養的!竟然連這種人倫大禮都不懂!


    不過,賈母在這件事上卻是冤枉了王熙鳳。


    原來賈敏的死訊傳來三天後,賈母便急令賈璉和賈政去一趟揚州吊唁。叔侄兩個忙忙地上路,家裏的事情一股腦兒都托給了王夫人和王熙鳳。


    王熙鳳對於賈敏的印象十分模糊,看王夫人淡淡的,便沒當迴事,她自己還有個奶娃娃要管,家務事那樣多,又天天絞盡腦汁怎樣讓賈母能多吃進去一些東西,不小心便疏忽了。


    王夫人自然是知道熟知這些禮節的,但是一想到賈敏未嫁之時,在家裏那一副趾高氣昂的跋扈勁兒,自己本來就嘴笨,哪裏就能說得過她那張自小被賈母親自教出來的小嘴兒了?所以當年很是受了些這位小姑子的窩囊氣。


    偏賈母因為生賈敏生得晚,產程又艱難,那一輩兒的女兒又少,是以這一個女兒竟然養得如眼珠子一般。即便是看到了女兒為難次媳,也隻當沒看見,甚至連背後訓誡一句、勸一勸不要為難老實人的話,都沒有。


    王夫人之前很是因為這個生了一陣子悶氣。好在轉年生了賈珠,接著就是賈元春,自己終於揚眉吐氣了。


    可是賈敏接著便嫁給了林如海。


    林如海是那一年的探花郎,風流倜儻,謙謙君子。不僅家裏頭世代書香,本人也是半點世族大家公子的紈絝之氣也沒有,官場上雖不甚精通,可那也隻是缺少曆練的緣故。


    如花美眷,如玉郎君。


    看到一對新人過來給賈母辭行的時候,王夫人覺得自己一向古井水一樣的心裏,冒出來了一股濃濃的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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