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探春這一晚吃得十分香甜,一碗櫻桃肉她自己就吃了一半,加上菜蔬和碧粳飯,竟是吃得比賈母隻多不少。


    看得賈母十分喜悅,轉頭便嗔怪賈寶玉:“就你不肯好好吃飯!看你三妹妹,你的身子還不如她呢!”又親自給他夾菜,逼著他多吃些。


    迴到自己的屋子,待書有些擔心賈探春撐著了,上來問要不要去院子裏走走。賈探春想了想,點了頭,另換了衣衫,分花拂柳去看李紈。


    李紈已經得了王熙鳳的傳話,淡淡地笑了笑便自己搖著扇子躺下了。


    她知道自己舊年的舉動惹惱了王夫人。


    賈府的慣例,爺們沒娶妻之前,會在屋裏放兩個丫鬟,卻是來教爺們通曉房裏床事的。但這兩個人,是一直做屋裏人、通房丫頭,還是抬姨娘,就要等娶了正妻之後,由正妻決定了。


    賈珠娶李紈在賈璉娶王熙鳳之前。王熙鳳仗著娘家,又跟賈璉的感情好,早早地便把那兩個屋裏人尋了不是打發了出去。


    王夫人是典型的雙重標準,雖則在王熙鳳是內侄女,覺得此事理所應當;但是到了李紈這裏卻提點暗示,讓她寬容大度,把那兩個屋裏人都好好的留著,以後好給賈珠開枝散葉。


    李紈自幼的教育自然不在意這些。


    但是賈珠死了。


    自己有孕,生子,可以指著這個兒子過一輩子。哪怕是守寡,赫赫的榮國府,還能少了自己這一口吃的?便是暗地裏克扣,也不敢克扣到這個二房嫡長子遺留下來的二房嫡長孫身上。


    但那兩個屋裏人就不一樣了。賈珠一死,她們沒名沒分沒指望,難道就這樣孤老一輩子不成?


    幺蛾子究竟玩到了什麽程度,李紈連想都不願意再迴想了。隻是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時候,便令素雲把那兩個人送去了王夫人處:“打發了吧。”


    兒子都死了,隻要兒媳肯把孫子養大,王夫人對兒子的妾室還能有什麽留戀不成?連問都沒問緣故,就點了頭。


    人是賣掉了。但是王夫人的不問,和李紈的不說,忽然變成了一向和氣相處的婆媳之間橫下來的一根梁。


    李紈很知道王夫人不願意見自己的原因究竟是什麽,同理,李紈也很不想見王夫人。如果不是王夫人發現自己懷孕後,竟然更加嚴格地督令賈珠讀書上進,賈珠也不會賭氣在染了風寒之後還要堅持夜讀。時在深秋,夜風已寒。自己的丈夫,竟然就因為跟婆母賭了一口氣,就這樣一命歸西,閃得自己青春守寡,害得兒子一世無父……


    李紈微微合上了眼,將扇子蓋在了臉上,看起來,卻像是躺在美人榻上乘涼。


    賈探春就是這個時候走了進去,笑嘻嘻地撲到李紈的耳邊,輕輕地叫了一聲:“大嫂!”


    李紈一聽便知道是誰,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睜開眼,扇子敲在探春的手上:“促狹鬼兒!”


    賈探春笑了起來,就勢坐在榻上,歪頭道:“我侄兒呢?”


    李紈抬抬下巴:“在裏頭,剛跟著奶娘睡著了。”


    探春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扒著門簾看了一迴,笑嘻嘻地出來,道:“我聽我奶媽媽說,小孩子嬌嫩,沒過周歲之前,不教外人髒兮兮的碰。若要外人抱孩子,必得換衣裳抖了灰,洗淨了手臉才行。我懶得,就不進去欺負小侄兒了。改日他醒著,我再收拾幹淨了陪他玩。”


    李紈心下一暖,看向探春的眼神更柔和了三分:“多謝妹妹有心了。”


    探春壓根不理她這話,且露了好奇去問李紈:“嫂子做什麽又想每日去給老太太和太太請安了?”自己安生地過小日子不好麽?


    李紈漫不經心地地低頭整理衣襟:“蘭哥兒離周歲不遠了,我總得說點兒什麽,才能讓人想得起來。”


    探春頓時語塞。


    李紈這言外之意,竟是倘若自己不提起,這些人竟能把賈蘭的抓周給放過了不成?


    這可是賈政和王夫人的嫡長孫啊,怎麽可能……


    賈探春情不自禁地問了出來:“二哥哥一看就不是個肯讀書舉業的,老爺太太可全指著蘭哥兒呢……”


    李紈笑著搖扇子,從容不迫:“蘭哥兒才下生幾天?老爺還有環兒,至於太太,宮裏不是還有大丫頭麽?”


    若是元春做了娘娘,王夫人就能給寶玉弄個官兒做,那不是要比蘭哥兒來得牢靠來得早?


    賈探春恍然大悟。


    原來自己的這位嫡母王夫人,乃是個徹頭徹尾的有用主義者啊!


    賈探春和李紈說笑了一會兒,又知道她守著寡,自己不宜逗留太久,便起身告辭。


    李紈想起來,卻被探春摁住了,笑著點了點頭當作送別,臉卻轉向了待書:“三妹妹雖則身體底子好。但終歸年紀小,不知道自己保養。你把話說給你趙嬤嬤,讓她一應事情上多多留意,不能由著你姑娘的性兒鬧。”


    賈探春很是嬌嗔了幾句才離去。


    路上待書便輕聲地勸探春,卻不是保養等事,而是明麵上少跟李紈來往,仍舊像往日一樣多多靠近寶玉才是。


    賈探春嗯嗯啊啊的,總歸是沒聽進去她的話,自己思索了一陣子,方問道:“我仔細迴想著,覺得如今咱們家跟大嫂子娘家走得似乎並不近,卻是為什麽?”


    待書噗地笑了一聲,道:“還能為什麽?大奶奶的父親任過國子監的祭酒,心心念念地巴望著全天下的人都去讀書考試。偏偏咱們家,除了咱們老爺和去了的珠大爺以外,從大老爺算起,到整個兒東府,到寶二爺環三爺,有一個算一個,可有愛讀書的?那自然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何況大奶奶守了寡,賈府一向的規矩,寡婦奶奶隻宜清淨守節,不得管家。她於家業無緣了,家裏人自然就不再給李家人麵子了。


    賈探春不由得一聲浩歎。


    若是能借著李祭酒的舊門路,把家裏的子弟們塞進國子監幾個,念不念得出來是一迴事,結交幾個正經讀書舉業的未來朝臣,那該有多好啊!


    偏一整個賈家,都覺得自己的富貴榮華是鐵打的江山萬年青,就是不肯去放下身段往遠處看,往窮處想。


    搖搖頭,賈探春覺得賈府不敗,簡直是無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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