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強巴一組是去勘察東南衛峰多結玉仲瑪和主峰之間的溝穀是否適合攀登,這條路遠且難走,瑪保親自給他們領路。

    一路上,通過交談卓木強巴才知道,瑪保並不是什麽村長,這個名義上的村子其實是牧民自發形成的一個聚居區,村子裏有四五十戶人家,大家親密得像一家人,遇到什麽事情隻要說一聲,全村的人都會去幫忙。而且這麽多年來,村子裏也沒有過什麽大事,最大的事無外乎生老嫁娶。

    村裏都是達瑪人,卓木強巴知道,達瑪縣的達瑪人大多是在清末從尼泊爾遷徙到喜馬拉雅山腹中的,但他們堅信自己是藏族後裔,也有說是克拉底遺族,他們沒有文字,解放前同樣過著一種非常原始的結繩記事。刀耕火種的生活。由於這裏是中尼交界,他們也常常在中尼之間來迴行走,很多達瑪人的家屬親人都居住在尼泊爾,但是他們堅持居住在中國境內,他們認為中國正逐漸強大,以後的日子會一天比一天好。現在瑪保他們基本和藏民的生活無異,說藏語,吃糌粑,隻是宗教信仰較少,僅有轉經轉山等活動,而且采用的是苯教的反轉方向。

    至於去雪山,瑪保搖著頭告訴他們,某年某年,國家考察隊就來過,十三組人進去,能活著出來的還不到一半人;還有某年,英國的探險隊也來過,壓根兒就沒見迴;後來美國的。德國的,各種儀器,比他們設備先進得多了去,都是十人來頂多一兩人迴去。死亡西風帶不隻是一個名詞,珠穆朗瑪能攀,她是仁慈的女神;但死神斯必傑莫,她是脾氣暴躁的女神,任何人都無法正麵承受她的怒火。

    他們來到觀測點,山頂依然雲遮霧障,僅能看到山腰以下。胡楊隊長僅望了一眼,就斷定道:“這條路無法通行。”接下來胡楊隊長非常熟練地進行了勘測,並將那些危險指給卓木強巴和嶽陽看。他認為不能通行的原因有三點:氣候太惡劣。地形太複雜。坡度太大。以他們目前的人力和裝備,上山就是送死。

    瑪保笑著告訴他們,他們看到的還算是較好的情況了,因為這是多結玉仲瑪峰,這位傳說中的女神脾氣比起其他幾位神靈來還算好的了。在平時,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白色女神,臉上永遠洋溢著親切的笑容,她脖子上帶著寶石。黃金白銀和鮮花編成的花環,平時喜歡騎一頭鬆耳石顏色的獅子。但當她生氣的時候,會變成暴戾的黑麵女神,嘴裏滴血,兩眼冒火,鼻孔噴出煙霧,她的衣服也變成了從死屍上剝下的人皮衣服,手持裝滿人血的顱骨碗。

    卓木強巴覺著這個故事好熟悉,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但一定不是小時候聽說的故事,一時卻想不起來。隻聽胡楊隊長詢問道:“那你的意思是說,其他兩個小組的觀測結果,比我們這邊還要糟糕?”瑪保道:“應該是的。”嶽陽聽了之後要想一會兒,才能大概猜明白瑪保的意思,他嘟囔道:“隻看半山腰就這麽難走了,不知道雲霧散開後,那山頂是怎麽樣的。”瑪保對嶽陽說的話卻能聽懂,他連連揮手道:“不可能的,山頂的霧一年四季都有,我從小到大都在這裏,就從未見它散過。以前老人們說,因為女神畢竟愛美,她不希望被人們看到她兇惡的樣子,所以就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這座山峰幾千上萬年來一直如此,不會有散霧的時候。”胡楊隊長臉色憂慮起來,揪著自己的大胡子道:“這次糟糕了,如果山頂的霧是終年不散的話,我們就必須在盲區進行攀登,這種情況是被稱為自殺式攀登的。而且就算霧氣散開,這種地形,攀登難度將遠高於登珠峰,隻怕比南迦巴瓦峰還難,這絕對是5.12級的攀岩難度。”一時三人短暫沉默,他們都知道,5.12級就是攀岩最高級了,而胡楊隊長並不是信口開河的。這時候,瑪保道:“就算你們能爬上山腰,後麵的路也無法通過,我們以前見過很多能人爬進霧裏,然後就再沒迴來了。”見卓木強巴等人的臉色更難看了,瑪保道,“除非岡日普帕為你們領路。”“岡日普帕?”卓木強巴和胡楊隊長同時愣了一愣,在他們的記憶裏都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雪山的仆人。卓木強巴朦朦朧朧地記得,自己不僅聽說過這個名字,而且還有所接觸,可是再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是那麽迴事,似乎缺少一個關鍵的聯係。

    “對。”瑪保道,“聽說,他是唯一知道上山的路的人。”胡楊隊長道:“他怎麽會知道上山的路?”瑪保道:“不知道。不過很多年以前,國家的科考隊來過一次,當時是岡日普帕的妻子為他們領路的,那次他們失敗了,聽說一個人都沒迴來。後來另外一些隊伍想找岡日普帕領路,他再也沒有答應過。”“我想起來了。”胡楊隊長用拳頭捶著自己的手掌道,“以前我還在西藏冰川科考隊的時候就聽說過,國家一直想去勘測一座雪山,隻是岡日普帕不肯領路,所以一直沒法出行。那時候經常提到這個名字,哎呀,我說我怎麽聽過這個名字呢!聽說這裏的冰川資源很獨特,和納木那尼峰下的冰川可以比肩。”說著,胡楊隊長神往地望著從迷霧中延伸下來的巨大白色冰川。那就像一個少女,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在招引著,有一種魔力。

    “對了瑪保,那時候怎麽會知道岡日能找到上山的路呢?他也是達瑪人嗎?”卓木強巴問。瑪保道:“不是。以前聽老人們說,在我們祖先到這裏之前,岡日普帕他們的祖先就居住在這附近了。所以我想,他們比我們知道得更多的原因就在此吧。”他指了指方向道:“他們一直住在靠南一端,還要往上走。那裏的環境沒有我們住的地方好,人很少,當時就隻有一兩戶人,現在,就隻剩下岡日普帕一個人了。”卓木強巴看了看嶽陽,他們都想到了工布村的村民們,那個岡日普帕,他們是否也有類似的使命?

    胡楊隊長道:“帶我們去找他。”瑪保想了想,道:“沒用的,以前不是沒有人去找過他,自從他妻子失蹤之後,他就拒絕帶任何人上山。”胡楊隊長道:“你幫我們找到他,至於他願不願意帶我們上山,我們要和他談過才知道,是不是?”瑪保皺起眉頭道:“可以,不過我要提醒你們,靠近他家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養了一條大狗,很兇,而且除了岡日普帕,那狗誰都不認。它或許不會咬我,但是你們……”“大狗!”卓木強巴一下子就想起來了,大叫道,“岡拉!岡拉梅朵!我想起來了!”“咦?”瑪保露出怪異的神情道,“你怎麽知道它的名字?”卓木強巴大笑道:“我說我怎麽認識他,岡拉梅朵,岡日普帕,我怎麽會不認識他,我在他家住了半年!”他拉著瑪保的手道,“你不用擔心我們的安全。”早些年他和方新教授在達瑪縣尋獒,意外地在岡日普帕家發現了珍稀奇獒海藍獸,就是岡拉梅朵,藏語意思是雪蓮花。為了讓岡日普帕同意他帶著岡拉梅朵出巡,向全世界展示神獒海藍獸,他在岡日家一住就是半年,隻是他一直管岡日普帕叫阿果即大哥,驟然聽到岡日普帕全名,反而沒反應過來。

    胡楊隊長和嶽陽都看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激動地告訴他們兩人道:“海藍獸!岡日有一條稀世海藍獸,它叫岡拉梅朵,美麗動人的雪蓮花。它還在嗎?”最後一句卻是問瑪保的。

    瑪保聳聳肩道:“還在。”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道,“跟我來吧。”嶽陽好奇道:“海藍獸是什麽?”卓木強巴道:“藏獒的一種。八年前我和方新教授在達瑪縣的唯一收獲,就是找到了這隻海藍獸。我在阿果家一住就是半年,他還是不能沒有岡拉,哪怕一天都不行。現在人們認識的藏獒,大多知道鐵包金。雪獒。紅獒。黑獒,像金獅。狼青。豹斑這些品種見到的人就比較少了,如果是黃金眼。海藍獸這些品種,估計連聽過的人也沒幾個。”卓木強巴不禁迴想起那種美麗的藍色,泛著銀光的淡藍色,是任何畫家無法調出的顏色,卓木強巴也不知如何描述,隻能讚美大自然的恩賜。“十年難得黃金眼,百年不見海藍獸。”卓木強巴不禁想起那些人跡罕至的山區老牧民口中流傳的神獒。寶獒。黃金眼和海藍獸都是普通藏獒的變種。所謂黃金眼,就是鐵包金的那一對假眼,鐵包金的眼睛上方還有兩個黃色的圓斑,看起來就像有另一雙眼睛,俗稱四眼鐵包金。尋常的鐵包金那對假眼是淡黃色或棕黃色還有棕紅色的,而其中一個變種便是假眼成了金黃色,據說此獒長大後要比尋常獒大上一號,力大無窮,其爪如虎,嘯如獅吼。特別是那一對醒目的黃金眼,似乎是一種尊貴身份的象征,尋常獒見了,自會收爪潛行,目露謙卑。

    海藍獸則是雪獒的變種。普通雪獒通體雪白,毛發好的還會泛出銀色光澤,叫染銀裹雪。海藍獸平時與雪獒無異,奇異之處便在於當它奔跑在藍天白雲下,過一段時間之後,它的毛色漸漸會變成淡藍色,並非海洋那種深藍,而是有些像青藏高原那些海子在藍天下那種奇異的淡藍色,又或是冰雪堆積得太深太厚而呈現出的那種淡藍色,同時泛著銀光,很淡,很美,因此得名海藍獸。此獸在傳說中的評價是,此獒通靈,能讀人心,矯若靈狐,輕若雁翎,奔跑如風,踏雪無痕,它們不怕冰雪嚴寒,能在雪霧漫天的雪山上找到正確的出路,能破冰下水捕食,通常是度母和菩薩的坐騎。而海藍獸體型較同類獒稍小,通常發生變異的都是母獒,它們在老牧民的心中幾乎能與紫麒麟媲美,唯一有所區別的就是紫麒麟僅僅出現在傳說裏,而海藍獸在現實中卻偶有出現。

    卓木強巴憶起,當他第一眼看到岡拉時,曾激動地對方新教授道:“海藍獸!是海藍獸!看到了嗎,導師,那就是海藍獸,它們並不是隻在神話裏才出現的。有海藍獸,也會有紫麒麟!”卓木強巴將思緒從迴憶中抽出來,趕緊聯係了方新教授,他像個小孩子似的問道:“導師,你猜我們要去找誰?”“找誰?”方新教授愣了一愣,馬上道,“岡拉梅朵!我說這地方怎麽這樣熟悉,你們要去找海藍獸啊?”呂競男在通訊器裏道:“怎麽迴事?你們的勘測結束了嗎?”胡楊隊長答道:“是的,這條路無法通行。現在我們要去找一個知道上山的路的人,希望他能給我們一些幫助。”“好的,注意安全,隨時向我匯報。”路上,瑪保說起岡日普帕。“他是個好人,雖然脾氣古怪了點。很多次,他都幫我們找迴了丟失的羊,而且還告訴我們哪些是危險的地段,不要把羊帶到那邊去了。有時候也有村民看到,在沒有外來人進山的時候,他會一個人進山。”這次嶽陽聽得半懂,他詢問道:“你是說,他一個人住在山上?”瑪保點頭,嶽陽驚唿道:“他一個人怎麽生活?”瑪保道:“一個人怎麽不能生活?他有一大群羊,有個大窖室,大概一年出山兩次,用羊換生活必需品。每年駐邊官兵來看我們的時候,也會給他準備一份生活用品。我們村裏人也都是這樣生活的。”嶽陽諱莫如深地看了看大雪山,心想,一個人在這種苦寒之地,怎麽熬得下來?都沒有人陪他說話,那是一種何其的孤獨和寂寞。

    一路上瑪保說了些關於岡日普帕的傳言,大約又走了半個小時,腳下的草莖漸漸少了,巨大的卵石多了起來,寒氣襲人,那些光溜溜的卵石十分濕滑,很不好走。胡楊隊長又看了看大雪山,指著地上的卵石道:“看到了嗎,這些石頭表明,在很早以前,冰川原本已經覆蓋到我們所占的區域了,現在,已經萎縮到那上麵去了。”胡楊隊長不無感慨道,“我記得那年,我們對冰川考察的結果是,再過不了多久,喜馬拉雅山上將看不到冰川。”隨著胡楊隊長一聲歎息,那寒意更濃了。“強巴少爺,快看!”嶽陽指著遠處一塊山岩。那黝黑的山岩像一麵牆矗立在半山,在它下方有幾個天然的岩穴,嶽陽所指,正是那些岩穴。

    卓木強巴道:“嗯,看到了。我記得上次來時,導師告訴我,這估計是舊石器時代的古人居住過的地方,但是這種露天岩穴太容易被破壞了,所以裏麵什麽都沒有。在達瑪縣有很多處舊石器遺址,達瑪縣也是古人的聚居區。”胡楊隊長也道:“不僅是這裏有,從阿裏最西到最東的金沙江畔,整個喜馬拉雅山脈弧區,都有這種岩居洞穴。根據初步推測,在人類文明萌發的初期,喜馬拉雅山脈中經曆了一段很漫長的岩居人時期。”“噢。”嶽陽有些失望道,“我還以為是戈巴族的遺棄地呢。”卓木強巴心中一震,看來有類似想法的不止自己一個。但嶽陽的說法卻讓他想起戈巴族和青藏高原的舊石器時期古人,是否一脈相承,將一萬年前的原始文明一直繼承到現代呢?在他腦海裏,出現了一幅身著獸皮。手持木棍的原始人生活畫麵,那些原始人扛著獵物歸來,身後跟著一群……等等,怎麽會出現這樣的畫麵?卓木強巴的視線重新迴到那黑黝黝的天然岩洞,剛才那畫麵就像過電影一樣,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岩居人身後跟著的是——一群狼!

    瑪保對原始人知之甚少,他領著路道:“從前麵那個坳口翻過去,再走半小時,就可以看到岡日普帕的房子了。”坳口的風很大,刮在臉上生疼,兩邊的山像兩個巨人,將腿交叉靠在一起,如今,他們就要從這折疊的腿縫間穿過去。忽然,風似乎更大了,那唿嘯的風中隱隱透著森然氣息,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息讓四人同時停下腳步。枯草在狂亂的風中抖動,似乎也想逃避那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卓木強巴閉上眼睛,憑著直覺道:“有什麽東西朝我們來了,速度很快!”他剛說完,就聽到嶽陽大叫,“小心!強巴少爺!”卓木強巴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風中那抹藍色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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