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陸貞蓮也會收起玩笑,嚴肅的問起,“子瑞哥,你為什麽會突然放棄你自己的打算,準備去投胎轉世呢?”


    風中,趙子瑞眸色暗沉,看著天邊那一片片低壓的浮雲,臉上的笑容漸漸淡下去,沉吟良久,開口,迴答道,“大概是和你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有關吧。”


    “一句話?什麽話?”陸貞蓮忍不住好奇問了,她想知道自己是說了什麽話,能讓一根筋的趙子瑞突然放棄自己的想法,不再一意孤行。


    趙子瑞偏過頭來,笑了,“這還沒上歲數,記性就已經不好了?連自己說的話都不清楚了?”


    “子瑞哥你就知道說我,這人一天說那麽多話,哪能完全記清嘛!”陸貞蓮耍著嬌,嘴兒撅的老高,露出少女的嬌憨來。


    趙子瑞看著也樂開了花,兩人又鬧騰了一陣,一陣寒風吹來,激的他腰一彎,咳出來聲。


    “子瑞哥!”陸貞蓮一下子緊張起來,半蹲下身子去給他順氣。


    “沒事,不礙事的。”他握著拳咳了幾聲,胸腔撕裂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已裂開成碎片。確實已經到時候了,抬起頭,悲哀的望著陰沉沉的天,歇了一會,他開了口:


    “你和我說過,所謂英雄,不過是勇敢的人,問我是願意做一個麵對現實的英雄,還是一輩子逃避現實,成為一個懦夫?”


    對上趙子瑞認真的眸,陸貞蓮思考了一陣,終於想起在自己剛醒過來勸他時,好像是說了這麽一句話。


    “貞蓮,我願意做你的英雄。”趙子瑞補話道,唇齒間,卻是一片苦澀。


    隔了一日,用過晚膳後,陸貞蓮替椅子上的趙子瑞擦了嘴,他望著院子裏透出的那半邊天,突然提出想去西湖邊看雪。


    “這——”陸貞蓮有些為難,答應吧,實在是麻煩;不答應吧,這也算是趙子瑞的遺願了。


    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東方琉璃,那一身紅衣的人放下筷子,一揮袖,眼前便出現了一架輪椅。


    又自懷中摸出兩個符來遞給二人。


    “要去就去吧,別誤了時辰。”


    “多謝!”趙子瑞在陸貞蓮的攙扶下坐上了輪椅,出了大門。


    天空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飄起了雪花,白花花的,落在兩人肩頭、眉梢。陸貞蓮將頭揚起來,後知後覺刺骨的寒冷,不由低下頭去,問了輪椅上的人一句,“子瑞哥,你冷嗎?要不我迴去給你拿件厚衣裳?”


    “不了。”趙子瑞應了一聲,“現在還哪有什麽知覺?這就走了。倒是你,要是冷了就進去拿件衣服。”


    “不冷不冷,我和你一樣。”陸貞蓮連忙搖頭,反正自己過了傍晚就是個鬼,冷也就一陣,今晚就要送他走了,可別出了什麽差錯令他起疑。


    寒冬臘月的,西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陸貞蓮打著哆嗦,推著輪椅,盡量挑著僻靜的小路走,雪被車輪壓出咯吱吱的響聲,兩人就這樣沉默著走了一路。


    西湖上一片黑,沒有任何華麗的布景,幾盞為了迎接新年而掛著的燈籠早已被大雪蓋住,放不出一點光芒來。橋上的琉璃燈盞也不知什麽時候壞掉,沒人來修繕。不過也正因為如此,百年難見的西湖美景——斷橋殘雪並沒有多少人前來欣賞。


    清冷的月光下,稀稀散散的遊人走過,並沒有人注意到站在橋上的這一對特殊的“人”。


    於天地,他們太渺小,太普通。


    這是靜謐的西湖,是杭州城的西湖,是他人生中最後所能看到的西湖。


    哪怕就是這樣的西湖,趙子瑞也覺得無比的滿足。


    將雪景盡收眼底,連一草一木都不肯放過,他要記住這景致,記住他活過的每一寸土地。因為過了今夜,他將再也無法感知這一切。江南杭州,在他的記憶裏,隻能隨著破碎的精力一同消失,幹幹淨淨。


    “貞蓮,你怪我嗎?”冷不防的,坐著的人突然問出這麽一句話來。


    陸貞蓮還沒反應過來,錯愕德看著他,半響後,才說到,“我為什麽要怪你?子瑞哥,咱們倆從小就一起長大,我遭了橫禍,想必你心裏也不好受。你想著帶我去個能永生的地方,我感激你都來不及呢!若要說抱歉,那也應該是我說,都是因為我,你才落到這般境地。子瑞哥,你應該——”


    趙子瑞將頭偏過去,假裝她後麵說的話被風吹散。


    多好的姑娘啊!幸虧東方琉璃幫忙,否則,他就算是死一萬次都彌補不了他的過失。


    風掛過耳畔,陸貞蓮終於不再說話。夜已深,兩人再也感覺不到寒冷,懷著各自的心事,站在橋上,望著凍上一層冰、又蓋了雪的湖麵。


    沒有尋常情人赴死前的纏綿與難過,兩個人在這一場近乎鬧劇的波折中平靜下來,坦然的麵對交夜時該走的路。


    “子瑞哥——”瑟瑟寒風中,陸貞蓮再次開口。


    “走吧。”


    趙子瑞沒有讓陸貞蓮將想要說出來的話講出,因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來生。這是一條不歸路,自從他鬼迷心竅的答應那人的那一刻起,命運的轉盤就已開啟,誰都躲不掉。化而為塵,也算是為他犯下的錯贖罪。


    行至醫館門前時,趙子瑞又臨時起意,說想去巷尾看看。


    兩人都很清楚的知道,西街巷尾,隻有兩戶人,一戶是陸貞蓮家,一戶則是趙子瑞家。


    臨走前,舍不得的竟然還是家人。


    陸貞蓮順著趙子瑞的心思,將他推至他家門前。


    隔著木門,趙子瑞待了許久,連落在身上的碎雪都騰不出時間拂去。


    他不是一個孝子,他為這自己的私心,愧對了父母。他是趙家的獨子,卻未給父母留下隻言片語,就突然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他甚至不敢去想,這將會給兩位老人帶來怎樣的打擊。


    爹,娘,孩兒不孝!


    靜默著看了片刻,雪地上,隻留下一片單薄的車輪印,混雜著不大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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