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和杭州,就如同江南開出的兩朵盛世奇葩,溢光流彩,花香馥鬱。


    比起蘇州,杭州勝在繁華如斯,卻也不失韻味。一年四季,景色宜人,夏有“接天連日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風采,冬有“白堤一痕青花墨, 斷橋兩點娥眉紋”的韻味,這才引得無數文人墨客、商賈貴族流連忘返。在這裏,可以輕易瞧見來自各處的稀罕物,什麽波斯的絨毯,大食的椰棗,東瀛的梅酒,高麗的虹緞……但凡舍得口袋裏那些個碎銀,沒有什麽是在這買不到的。


    可咱今個要說的,可不是這風景如畫,而是這如畫風景下的公子哥兒——家住西街正中、陰陽醫館的東家、大夫、夥計集一身,人稱“少華佗”的東方大夫。


    東方大夫名琉璃,二十出頭年紀,尚未娶妻。性格溫良,醫術高明,在街坊中口碑極好。雖然開的醫館名喚“陰陽醫館”,頗為慎人,卻也不能阻止每日裏有無數病患慕名而來。


    但他若隻是醫術高明,也不過一值得人尊敬的神醫,沒什麽好說就的。除卻一身好本事外,這東方大夫,還有不少奧秘在身。


    比如說,他二十有餘,卻無意娶妻;明明是個男人,卻偏愛一身赤金金絲邊流雲紋長袍,腰間係一條同色祥雲寬邊錦帶,左麵袖口上瞄著一隻獨角白澤獸,三千青絲以嵌玉金冠束起固定,額前一縷發絲輕垂,捧一盞薄荷茶,是其常態。


    這日裏陽光正好,診過最後一位病人,東方琉璃收了藥秤、合了開藥方的草紙,關了門扇迴裏屋歇著去了。


    打了春的天氣不算熱,卻是水痘頻發的季節,自這月起來他這陰陽醫館瞧病的人已不下百位,男女老少皆有,八成以上都是來看這個的。


    瞧著這天幹的緊,興許發病的人會越來越多,畢竟是時令性的疾病,風吹到哪,病就帶到哪,哪裏抑製的住?


    且先早些睡下,明日裏的病患,怕是要比今天翻上一番。


    東街胭脂匠的老婆死了。


    入夜裏東方琉璃睡的正香,就讓官差的叫門聲給驚醒了。


    那大門被拍的“嘭嘭——”直響,玄黑的門漆瑟瑟發抖,連帶著積了幾年犄角旮旯裏難清理的灰塵也往下掉。東方琉璃披著衣服撒著鞋就往門口跑,生怕再晚些自家的門扇就給人拍下來了。


    或許今年下來,他該去尋南門口的鐵匠打一對鐵門來。


    “來了來了!”東方琉璃拉開門,抖落的灰塵蓋了他一臉。


    噗——


    啐著鑽到鼻孔嘴巴裏的雜灰,心下裏不由得一陣抱怨,若不是開著個醫館,慢一秒就可能耽誤了人命,他才懶得半夜起身。


    催催催,催的都是短命鬼!


    現在的親屬脾氣真是暴躁!待會可得多要些診費。


    心下這般琢磨著,一抬頭,便從那巴掌大的縫隙中瞧見兩個腦袋來:頭戴高帽,身穿官服,腰間各佩一把大刀,手在刀柄上按著,見緊閉的大門終於洞開,緊蹙的眉有所鬆動,忙湊過來問話,言語中頗有責備。


    “東方大夫,你怎麽才出來?”


    開了門的東方琉璃愣了愣,怎麽這門口站了兩個衙役?


    他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怎麽就驚動了府衙半夜來提人?


    門外的人才不管他驚不驚,伸手拽了他的袖子便欲走。


    “東街胭脂匠的老婆死了,知府大人叫我們二人來請你過去一趟。”


    “哎——”


    他本就是急急忙忙起的身,衣服都沒穿利索,被他們這一拉哪還了得?大紅掛肩的外袍直往下落,要不是嫌天冷,裏麵的褻衣未曾脫下,這般大的動作,外衣就差點落成齊胸襦裙了!


    東方琉璃一頭黑線,現在的人怎麽這般不講究,一聲“官爺”道出,護著掉到胸前的外衫,掙開來將自己的衣服仔細拉好,這才直起身扶住寬大的衣袖,指著高掛的牌匾,那烏木底過了漆的板上拿隸書刻了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


    陰陽醫館。


    “您可看清楚了,小的這是醫館沒錯,可小人隻懂醫活人,不管驗屍,已經死了的,該找仵作。”


    東方琉璃本想著客客氣氣解釋清楚就能脫身,畢竟好民不同官鬥,掰腕子他是掰不過這群官老爺的。不如說些好話,送他們迴去。


    哪想那兩人聽了他的一番言語後非但沒有收隊,反而一把將他從門扇裏揪出來架的更緊了,那架勢就好像他是要逃脫的欽犯。


    “找的就是你!”衙役氣勢洶洶,求人辦事本該低三下四,他卻端的一副大爺態度,“衙門裏的仵作前些日子嫌俸祿薄拍屁股走人了,至今還未補上空缺。你就與我們走上一趟,莫叫我們在知府大人麵前為難。”


    東方琉璃聽後麵上一陣苦笑,看來今夜這個差事是無論如何都推脫不掉了,也隻好同二位差爺告了聲歉意,轉身迴裏屋取他的藥箱去了。


    挎上他的寶貝藥箱,在兩位官爺一前一後的“護送”下一路向東。夜裏的風冷嗖嗖的,刮的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嘴一張,同一前一後的倆人聊上了。


    “我說官爺,這胭脂匠的婆娘,是怎麽死的?”


    後麵的那位些許也不滿這深更半夜的還要出來當差,劈頭蓋臉就將他一頓好罵,“我怎麽知道?要是知道是怎麽死的,還用的著你去過去瞧?這婆娘也是晦氣,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著半夜斷氣,叫爺來當這般差事!”


    挨了罵的東方琉璃識趣的閉上了嘴,心下卻一陣吐槽,這百姓安寧本就是你們的差事,你嫌冤,我還沒地說理去呢!別人家的名醫都是擇日看診,怎麽到他這就全然變了個樣,莫說公休,就連半夜也睡不安穩,叫人從被窩裏拽起來去窄巷裏當仵作,陰森森的,誰知道會不會沾染上一些不幹不淨的東西。


    前麵的大哥倒是位正派人,聽得自己兄弟把氣全撒在了大夫的身上,轉過身來嗬斥自家人。


    “怎麽和東方大夫說話呢!人家東方大夫可是名滿蘇杭的神醫,你以後有個頭疼腦熱不去尋他看看?再說了,東方大夫可是知府大人叫咱請的人,輪到你在這說混話了嗎?想幹就幹,不幹立馬給我卷鋪蓋迴家奶孩子去!”


    三言兩語說的那後麵的衙役噤了聲,連聲嘟囔抱怨都沒有。


    東方琉璃這是看出來了,前頭這位是後麵那個抱怨鬼的頭兒。


    觸了頭兒的黴頭,可是要丟飯碗的。難怪這小子立馬就蔫了。


    嘿,叫你神奇,被訓了吧。


    東方琉璃捧著幸災樂禍的心,偷偷嘲笑著也挨了罵的衙役,卻見前麵的這位大哥在斥責完部下後,稍停幾步,與東方琉璃走了個一並齊,陪著客氣又不顯殷勤的笑臉道:


    “小子剛出來當差,不懂事。”


    東方琉璃立馬收住內心竊喜,也迴了個笑表示不礙事。


    人家這是給他臉,又不是真的捧高他,他要是故作清高,才是徹底的得罪了人。


    誰與誰到底是一家親,他還是拎的明白。


    那人見他不搭話,以為他還惱著呢,畢竟在他這種領一份勉強糊口俸祿地人的眼裏,大夫還是一個比較高尚的職業。


    頓了頓,他清瘦的臉上顯現出一抹嚴肅的神情來,主動拿方才東方琉璃問過的話提起話頭,以緩和尷尬的氣氛:


    “胭脂匠報案時正巧是我當差,聽他說他老婆這些天一直早出晚歸,早上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出去,晚上迴來倒頭就睡。他忙著趕活,也沒怎麽注意,直到今天晚上終於完了活要進屋休息,一摸床上的人冷冰冰的,這才覺得不對勁,起來掌燈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已經斷了氣了!”


    東方琉璃聽他所說,思量間已有了疑惑,哪有人忙到連枕邊人都注意不到?


    要真是不上心,老婆早出晚歸必然觀察不到;要真是上心,就不會連人是什麽時候死的都不知道。


    但說出口的卻是些俏皮話,“婆娘打扮的花枝招展、早出晚歸的,他也不怕是給自己帶了綠帽。要我說咱也別去了,為這種人不值當,再迴頭扯了醜聞出來,都是街裏街坊的,可怎麽收場?”


    高瘦的衙役大哥笑了。這大夫瞧著悶悶的,骨子裏倒是個有趣人。


    “東方大夫可是風趣,要是做了說書先生,東街的呂秀才可就沒糊口的行當了。隻是這胭脂匠素來老實本分,雖說家裏清貧些,對老婆卻是極疼愛的,恨不得拿一張供桌供著她。有這麽個體貼的丈夫,又有哪些個女人會想著紅杏出牆呢?”


    一看這位差役就是沒成過親的,不知女兒家心思。男女之間那些事要真如同他所說的那般簡單,這世上大約也就不會有“怨偶”一說了。


    東方琉璃心下想著,麵上卻做出一番受教了的模樣,將因著寒冷而筒在一起的雙臂抬起拱了拱,道了句歉意,“官爺說的在理,是小人妄言了。”


    “管它什麽案子,自有知府大人斷案。我們這些下麵人隻負責當差,不如加緊些腳步,免得大人責罰。”


    東方琉璃一句“受教”,令好不容易有些緩解的氣氛再度陷入沉寂。高瘦的衙役聽得出他話裏的敷衍,不自在的笑了笑,隨便接了句話。恰好快到街口,在稀疏的月光下的小路愈發的難走起來,三個人專注於腳下的路,沉默的倒也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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