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

    “安倫,你帶著紅葉趕去會封,沿途注意保護她。”

    “爺!”安倫看著借酒消愁的安博,不知說什麽才好。娶一個尚書千金不會讓他這麽痛苦,讓他痛苦的是另一個牽動眾人的女子。

    “去吧,現在就去準備,不要說是我讓你去的。我沒事!”安博胡亂灌了一口,這六、七天他也瘋夠本了,又能怎麽樣呢?除了他的心不斷沉淪,世界還是沒有變。該上朝還得上朝,該娶的還得娶,不是嗎?他寧願那個冬天,沒有見過她,沒有摘下那一捧梅,否則他便不會有今日的悔與痛。而她,從今後再不屬於他了。

    他坐在池邊的台階上,看著水中的倒映:那個男人長著粗俗的胡渣,兩眼無光,昏昏噩噩。無情的人,自然不會再有心。這才是他——安博。

    你這又是何必?伊人已去,便應該讓她成為過去。安倫擔憂地看著他憔悴的樣子,嘴裏卻蹦出簡潔的字:“我這就去準備。”

    離開後園時,安倫木然的臉上劃出幾縷隱痛,不禁想起從前:

    當年爹領迴安博時,他才不過是三、四歲的孩子,整天一句話都不說。安倫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個小啞巴。雖然自己比安博大兩歲,卻也害怕他冷冽的目光,那種冷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半年以後,小小年紀的安博才對父子兩人放鬆警惕,對他蹦出驚世駭俗的第一句話:

    “以後你就是我的人,隻準對我忠誠!”

    這句話把安倫當場嚇呆!可笑的是,年紀越來越大以後,安倫發現,自己竟然真的就聽命於他了。當年冷漠的小男孩漸漸地長得和自己一樣高,長得比自己還有智慧,性格也漸漸有了些變化!原以為他冰雕的心會慢慢在爹和自己的溫暖下慢慢地融化,可安倫錯了。

    十六年前,那場無情的大火,將安博的心越燒越冷,就像墜落深穀的萬年堅冰一般。爹為了救他和安博,再沒從在那片火海裏走出來。兩人甚至連為爹造一座墓都辦不到。

    後來,兩人過了兩年流浪的生活,從浩蘭,一路流浪到會封。他們討過飯,做過苦力,受盡別人的欺辱。他記得有一次,自己好不容易要到一隻包子,剛遞到安博的手上。一群本地的野孩子就衝過來搶走包子,一把扔在地上。包子在地上滾了幾圈後沾滿了灰,安倫伸手去撿。那可是他好不容易要來的啊,要知道他和安博已經兩天沒吃東西。現在哪怕是眼前飛過一隻蒼蠅,他們都會忍不住流口水。幾個野孩子竟然朝揀包子的安倫吐口水,旁邊剩下的幾個則對著兩人大笑大叫:

    “臭要飯的,你吃啊,你吃啊。”邊叫還邊洋洋得意地向兩人做鬼臉。

    安博什麽也沒說,兩眼發紅像隻發怒的老虎般衝了上去,和幾個孩子扭打起來,邊打邊嚷:

    “我讓你叫,我讓你笑……你們這些混蛋,我不是臭要飯的,我不是……”

    隻不過,身體極度瘦弱的他,哪裏是人家的對手?一番糾纏,便被人摁倒在地。安倫哪裏還顧得上包子,撲上去,隻用自己的身體死命護住安博,拳頭像雨點一樣砸在兩人身上。不知道過了多久,那群野孩子終於散了,兩人渾身掛彩,安博恨恨地說:

    “總有一天,我會十倍奉還。”

    從那天開始,安博的目光裏隻有森冷,笑容從他臉上奇跡般消失。安倫看著自己的兄弟,一天一天變得可怕,一天一天變得沉淪。

    後來在會封他們遇到了楚大叔。好心的楚大叔收留了他倆,還送他倆上私塾讀書,請師傅教倆人習武。可安博的心仍然停留在那場大火,停留在那次扭打事件,冰冷冰冷的。

    又過了幾年,天資聰慧又文武雙全的安博十七歲便撥得頭籌,成為皇朝最年輕的狀元,很快便顯示出他超出凡人的能力,在人人如履薄冰的官場玩得風生水起;而安倫自己隻對習武有興趣,便一直跟在安博身邊。他們之間像兄弟,像主仆,又像是朋友,那種信任無法言喻。

    不久安博有了自己的府邸,而楚大叔,順理成章地成了相府的管家,操持著相府裏裏外外大小事務。建後園時,楚大叔問安博:

    “孩子,後園種點什麽?要不種點蘭花,有氣節。或者種點果樹,秋天還能有果子吃。嗬嗬,種果樹好。”

    每次楚大叔發問,安博都會迴答兩個字:隨便。

    可那次,安博說:

    “種梅!宮粉!”

    於是後園便種上了一片宮粉(宮粉是直技梅的一種,花為粉紅重瓣)。那以後的每個冬天,後園堆滿雪,安博不準任何人清理,任雪四處飛揚,一樹樹宮粉在雪中爭相怒放。他一下朝,便呆在後園裏對著梅,時走時坐,有時還在聽雨閣上一人獨飲觀梅,臉上閃現出笑意。

    時光飛逝,身在官場的安博一日日地深沉,隻在冬天來臨後園梅開的時候,他才放下那張麵具,成為真正的自己。從前安倫是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他的想法。

    紅葉對自己說朝中隻有安相能配得上公主,安倫不信。安倫不相信有這樣一個女人,能化解他心中一切的恨,尚書府的雨淑小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嗎?而在這之前,無數達官顯貴上門攀親均無功而返,更是堅定了他的看法:這個女人不可能存在。因為他知道,安博的心比冰冷,即使他臉上有笑;安博的心比刀口利,即使他看起來多麽溫和。因為表麵的一切都是假象!十年,官場上春風得意的他練就了表裏不一的性格。冷酷已經融進了他的血液,融進了他的骨髓。

    當年那群野孩子雖然可恨,卻不過是扔了他們的包子,打了他倆一頓,終還是應了他的話“十倍奉還”!那場火的元兇也早就進了地府。若人死後會化作鬼,這些人變的鬼見到安博,必還將膽顫心驚!

    自打從嵐王的紫玉行宮迴來後,安博就了無生氣,就像大地突然失去了陽光,重新墮入夜無邊無際的黑暗。太後婚旨一下,那張臉便更沒有了理性。安倫再笨也看出他是為了誰,可誰又改變得了既定的事實?那個讓安博思念十年的女子,真實的存在!隻是這種存在如今化作了如影隨形的苦深深紮進他的血肉與靈魂,如同他的冷酷一般,生生不息。

    即使安博多麽可怕,多麽無情,自己也不能離開他,因為安博隻有他和楚大叔兩個親人!隻有對著他們,安博才會是正常人,麵具下有悲有喜的正常人。而如今,安博失去那份心底深處的愛,再次淪入萬劫不複的紛擾。

    安倫眼見自己的手足經受著無盡煎熬,無奈之下所剩的竟還是束手無策!

    顏不在身邊,童鈺的心再難平靜。才幾日,就聽說一路上又是刺客,又是放火的,他的心怎麽平靜得下來?這不,又在禦書房踱著步子!母後做主下了婚旨與安博,本是喜事。安博不識好歹,幾日來接連稱病不上朝,百官私下裏眾說紛紜。吏部尚書這幾日也一病不起,朝堂眾臣子又唯唯喏喏,怎能不氣人?

    顏還沒到尼亞。昨日接大將軍邵正密報,楚成王已在自己的封邑內結集了十五萬大軍蠢蠢欲動,探子頻繁出入楚湘。楚湘駐紮兵力僅兩萬,剛訓練的新兵也才兩萬,能從附近城池調動的兵力勉強接近三萬,總數還不到楚成王的一半。京城目前尚有十二萬精銳,但從京城至楚湘需十天路程,遠水救不了近火。如果一旦宣戰,也不可能將京城精銳全數調至楚湘,京城安危不可不顧。

    “前是虎,後是狼,如此虎狼之心,天下危矣。”童鈺仰首長歎!

    “父皇!”清脆的童聲打斷他的思考,一團小肉球滾了過來。童鈺將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膝上。

    “你怎麽來了?”小皇子的臉粉嘟嘟的,十分可愛。

    “母後說父皇煩心,孩兒來給您解解煩!”才三歲就這般懂事,真不愧是皇家的嫡長子!

    “臣妾給皇上請安!”童鈺這才抬頭,見自己的皇後笑意盈盈,顯然已入內多時。

    “朕也有幾日沒去你的景秀宮。也罷,今日皇兒也來了,一起去看看你的妹妹。”說罷,童鈺懷抱咧嘴笑著的小皇子起身出了書房。

    一路上,皇後默默跟著,一言不發,似有心事。

    “皇後,有心事?”

    “皇上,臣妾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今天正好,身邊跟著的都是親信。在她心裏,丈夫就是天,隻有他坐穩天下,她才能真正依靠。多年夫妻,皇帝雖不是極盡寵愛她,也算待她不薄,哪怕為了兒子她也得硬著頭皮說出心裏所想。

    果然是有話的,童鈺道:“說吧,朕不怪你。”

    “丞相不願意接受母後的婚旨,皇上何不由得他。待他日大事已定,秋後算賬不遲!”

    童鈺突然停下,轉身,驚異地看著自己的皇後!對安博,他是有十萬分的不滿,但到底是沒動殺心的。

    見他停步不前,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皇後吞了吞口水沒敢說下去。

    “說下去。朕說過,不怪你。”童鈺臉色緩和,又重新轉過身,一隻手逗著小皇子的小臉。皇後又才接著道:

    “現在朝內官員分為幾派,勢力最大的當屬丞相一派。誰知道他是不是下一個……皇上應該對他多加注意才是。”

    “這話,以後不許再說。朝廷還要倚重丞相!”心知他已經聽進心去,她便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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