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梁殿。


    這裏是整座禁宮最破舊的地方,不僅房屋年久失修,草木雜亂無人打理,而且整日都能聽見女子怪異可怖的低泣或大笑,平日裏無人問津。誰想往冷宮裏跑呢!


    季昭儀,或者說季蓮水,站在瓦片漏風的走廊上,看著茫茫的夜色,不悲不喜。


    她還有什麽可難過的?她的家族被誣陷流放,嫡姐戰死沙場。打入冷宮,又算得了什麽?


    季蓮水隻是有些難過,想起了那個人最後一眼的溫柔繾綣。他們這一生,都是權力角逐的犧牲品,到了最後,連清白的名聲都沒有剩下。


    想起大殿裏的宣帝,季蓮水看得出他隱秘的無力。昔年殺伐果決的帝王,終究也有老去的一日。


    這樣的宣帝,還能否支撐得起風雨飄搖的南秦?


    素月抬起頭,淚流滿麵:“奴婢,對不起殿下。”


    借著石窗射進來的微弱陽光,項菲儀仔細地看著素月。


    她還記得當初她跟著衛後去承天寺上香,迴來時無意救下這個女孩。那時的素月還不滿十歲,和她一樣滿臉稚氣。一轉眼已經多年過去了,隻剩下這個滿眼無奈的女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看不到當年那個女孩兒的蹤影了。


    “你是段家的人?”項菲儀問。


    素月無聲無息地點點頭。


    “所以你是為了段家報仇?為什麽不是我!姨母她,什麽都沒做啊!”明明已經猜到了,可聽見素月親口承認帶給項菲儀的傷害依然很大,“阿楓和阿卿還那麽小!素月,你也是看著他們長大的!你怎麽忍心!”


    素月垂頭不語,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項菲儀失望地望著她,“就算段家有你的把柄,可是已經抄家了!我始終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了什麽?”


    “殿下…嗚嗚……”素月望著項菲儀,淚落如雨,“殿下待我不薄,可奴婢,沒有辦法啊!”


    “奴婢的弟弟,還在他手裏。”素月抽泣著,聲音裏滿是絕望。


    “你不是孤兒?”當年項菲儀遇到素月的時候,她隻是一個街邊上賣身葬母的孤女,後來素月也說她沒有親人。


    項菲儀搖了搖頭,想來既然素月是段家的人,這些自然都是假的了。


    素月搖頭,低聲道:“奴婢從小便父母雙亡,和弟弟一起被段家收養。”


    項菲儀皺眉道:“段家算計好了派你進宮?”


    素月咬了咬唇角道:“不,當年段家有很多像奴婢一樣的細作,我們隻是為了潛入高門望族。可是沒想到,會被殿下收留在身邊。進宮之後,奴婢被指派在殿下身邊。段家更在乎的是各位皇子和殿前的消息,所以很久都沒有人向奴婢要過任何消息。”


    素月的聲音苦澀:“奴婢很開心,比起戰戰兢兢的活著,奴婢寧願做個安安分分的宮女,過平平順順的日子。直到望瘞禮時猛火油事發後,段家有人找到奴婢,用奴婢弟弟的信物威脅·····”


    “段家的誰?”一個自小被段家教養的女孩子,還有一個被扣押當做人質的弟弟,素月也有她自己的不得已。


    素月垂眸,啞聲道:“段家大少爺,段安柏。”


    項菲儀想起那日驚心動魄的夜雨暗殺,失望得無以複加:“那日是你將我的消息透露出去的,還嫁禍給素雪?枉我白白懷疑素雪一場!”


    素月羞愧地低下頭去,眼淚止不住:“奴婢不知道啊!如果知道他們是要暗殺殿下,奴婢,死也不會說的!”


    “這一次也是吧?”項菲儀覺得心冷無比,“段安柏讓你嫁禍姨母·······不對,你們的計劃,從姨母莫名扭傷腳時就開始了,對不對?”


    素月點了點頭。


    “曹禱招供後,段安柏便讓奴婢潛伏到昭儀娘娘身邊。奴婢不願意,他就威脅殺了奴婢的弟弟!”素月失聲痛哭,“那是奴婢唯一的親人了啊!奴婢沒有辦法,隻好依命行事。引著昭儀娘娘去了段貴妃的長信宮,在段貴妃小產時指證了昭儀娘娘。奴婢對不起殿下,對不起娘娘······”


    項菲儀望著痛哭流涕的素月,半晌靜靜開口:“段安柏如今忙著逃命,他還會顧得上你的弟弟?素月,你的弟弟,有六成可能······”早就已經死了。


    聽了項菲儀的話,素月怔在原地。她從未想過,背叛了主子也沒留住親人。所謂忠義,而她不忠不義。


    項菲儀輕輕歎了一口氣:“你不會死的,你弟弟的事我也會派人去查。”


    言畢,轉身欲去。雖然看在多年的情誼上留下素月的性命,但是有的事情…一旦發生了就永遠也無法磨滅。無論是在誰的心中,終究都會留下一絲痕跡。


    就在項菲儀即將離開的時候,素月突然開口:“殿下,千萬小心段安柏!”


    項菲儀腳步一頓,低聲道:“多謝你,素月。”


    素月頹然地靠在牆上,望著項菲儀的背影,唇角是淒涼的笑意。


    踏出牢獄,項菲儀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想象中那麽傷心欲絕。短短的幾個月裏,項菲儀經曆了太多事情,以至於當她知道素月才是那個黑衣衛苦尋不得的背叛者時,超乎意料的平靜。


    她是成熟了,還是更狠心了?


    項菲儀苦笑一聲,忽然有些想念毓慕溫暖又帶些草木氣息的懷抱。


    但現在並不是傷春感秋的時候,這件事處處謎團。素月隻是指證姨母殘害皇嗣並未動手腳,但段貴妃的的確確小產了。最重要的是,後來怎麽段貴妃和薑後也被賜死?段安柏到底想幹什麽?


    項菲儀沒有想到,她惦念的段安柏正被暗風閣主晏離趕的滿新都逃命,哪裏顧得上後宮幾個女人?


    實際上這一次行事之順利,連始作俑者蕭晟瑾都沒有料到。


    段貴妃老來得子,胎位本就不穩。莊誠長帝姬很早就得知,段貴妃這一胎根本保不住。


    於是在蕭晟瑾提出除掉季蓮水時,莊誠長帝姬很快想到了借刀殺人的法子。


    當蕭晟瑾跟宣帝談判時,莊誠長帝姬邁進了長信宮。


    自古以來牆倒眾人推,段家出事之後,段馥佩在宮中的日子也愈發艱難起來。


    雖然因為腹中胎兒的緣故,宣帝隻是降了她的位分,但一個母家倒台的落魄嬪妃還有什麽威信可言呢!昔年驕縱一時、連薑皇後也退讓幾分的段馥佩,竟也成了後宮之中登高踩低的對象。


    莊誠長帝姬看著長信宮內修剪潦草的花木,心中得意一笑,知道今日此事必成。


    段貴妃——如今應該是段嬪,望著莊誠長帝姬氣勢浩大的鋪排,也不起身,歪在榻上冷聲道:“這是什麽風把西遼皇後娘娘吹來了?”


    莊誠長帝姬也不惱,緩步走進殿裏,自顧自地在下首坐了下來。


    上首的段馥佩一身蓮青色百子榴花緞裙,妝容蒼白,身量瘦削,再不複曾經那個姿顏姝麗,絕異於眾的貴妃娘娘了。


    莊誠隨意打量了銅盆裏燃著的艾草一眼,笑道:“段家遭難,段嬪這心裏定是不痛快,好歹算是一門子的,本宮自然是來關心關心段嬪的。”


    一口一個“段嬪”,段馥佩被她堵得麵色發白:“娘娘,這是來看本宮的笑話的?”


    “看看你,這是說的什麽話,”莊誠笑得標準又虛偽,“本宮也算是段家出身,哪能看自家笑話?”


    頓了頓,又道:“若說看笑話,自然是外人看著段家痛快呐!”


    段馥佩變了臉色。她從小便是掐尖兒要強的人,雖然明麵上沒人敢說什麽,她也知道背地裏的流言滿天飛,“母家叛國”這樣的壓力她早就受不住了。


    莊誠一直不時偷覷她,見狀,默默思忖著還要加把火。


    揮退了所有宮人,莊誠做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來,語氣也低落下去:“皇兄也是的,偏心得連本宮都看不下去。那一位也是母家出了事,可不但沒連累她,聽說還額外賞了東西?怎麽到了你這裏,還······哎!”


    沒有指名道姓,段馥佩聽得明白,這說的是季蓮水。她的眼底燃起幽暗的火苗。那個賤人!那個賤人!


    “這麽下去可不行,將來可不就橫行後宮了?”莊誠裝模作樣地歎。


    雖然段馥佩妒火中燒,可還是聽出了不對勁兒,她還記得,當年莊誠長帝姬和季蓮水的關係可是極好的!


    不由冷冷道:“娘娘不必如此惺惺作態,有事不妨直說。”


    過猶不及,莊誠長帝姬心知自己太過心急反而起了反效果。不過既然她這麽問了,不如就此攤牌。


    施施然的起身,莊誠長帝姬收起了殷勤之態,緩步走到銅盆旁,望著燃盡的艾草,悠然開口道:“段嬪這一胎,不太安穩吧?這艾草,不知能不能保得到十月呢!”


    “項天舒!”段馥佩咬牙切齒地喝住莊誠長帝姬,口不擇言。這件事她一再封住下人的口,畢竟關乎到性命。如今被人輕輕巧巧地拆穿,怎麽能不緊張?


    莊誠長帝姬也不介意段馥佩的不敬,居高臨下地走到榻前:“沒了這個孩子,段嬪也就沒了依仗了吧?想看,到時你被踩進泥裏,而你恨的人,可就扶搖直上了。貴妃、皇貴妃········說不準有一天,就是皇後了呢?畢竟,她的兒子可是得寵的很呢!哦對了,到時二皇子,也就隻能一輩子為人臣子,戰戰兢兢,說不定哪天就沒命了!”


    一句一句。都是段馥佩最隱秘的擔憂。段家失勢,宣帝很快圈禁了項頡,現在還自由的皇子,隻剩下季蓮水的項楓了!


    如果項楓上位······那她和她的兒子,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地了!想到這裏,段馥佩全身冰冷。


    臉色慘白的段馥佩閉上眼睛,深深唿出一口氣,再睜開眼時還是那個冰冷的段嬪:“娘娘想要做什麽?”


    莊誠勾唇笑了一笑,目光精明:“可巧,她也礙了本宮的眼。本宮覺得,和段嬪可以合作呢!”


    段馥佩沒有說話,微微蹙了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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