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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唱歌的聲音很像母親。我坐起來,看看同睡的幾個人,都睡得很香。我便輕輕地下了地,出了房門。那個聲音似乎就在不遠處,雖然不高,但在寂靜的夜裏依然很清晰。我鼓了鼓勇氣,隨著聲音走了過去。


    聲音越來越近,我加快了腳步。看到前麵有片蘆葦被踩倒了,一個人影背對我坐著,搖頭晃腦地唱著歌。


    我叫了一聲:“誰?”


    那人停止了唱歌,迴過頭來,道:“嘿嘿,看來咱們還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我想你想得睡不著,就跑出來唱歌,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出來了。”原來她是莎林娜。


    我走上前去,道:“你半夜三更不睡覺唱什麽歌?我還以為是鬼呢。”


    莎林娜幽幽地道:“我倒想變鬼,變不成啊。聽說鬼是很自由的,沒必要理會塵世間的俗事,想愛就愛,想恨就恨。活著多麻煩,心愛的人就在眼前,卻感覺遠在天邊,想說幾句情話都沒機會。唉,好心煩啊!”


    我冷笑一聲,道:“都是你自找的,怪不得別人。”


    “是啊!”莎林娜黯然地道,“都是我自找的。我倒真想變成瘋子,可是沒變瘋。裝了那麽久的瘋子,腦子裏還是清楚的,還是那麽痛苦,痛不欲生。唉,不說了!”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我再接著給你唱歌吧,這是你們漢人的歌,你沒聽過嗎?”


    於是她又開始唱了:“三十裏的明沙二十裏的水,五十裏的路上來看親親你,半個月我跑了十五迴,因為看你把我跑成一個羅圈腿……東井上吃水西井上擔,因為看你轉了一個彎,我在黃河畔擔了一擔水,沒見上你白呀白跑了腿……前半夜想你吹不熄個燈,後半夜想你等不上明……”


    說實話,她唱得悠揚動聽,如泣如訴。我之前聽母親和村裏的人們唱這首山曲時,並沒有多少感觸,此時聽了莎林娜唱,我卻忽然覺得那麽傷心。它觸動著我每一根敏感的神經,我好想哭。


    我擔心自己被莎林娜的歌聲蠱惑了,就說:“你唱吧,我得迴去睡覺了!”


    我剛走了幾步,聽到身後腳步聲響,莎林娜便從後麵把我抱住了,抱得那麽緊,我幾乎感覺到了疼痛。


    “你幹嘛!”我喊道,“快點放開我!”


    莎林娜低聲啜泣了起來,道:“大龍,你就這麽恨我嗎?”


    “是的。”我殘忍地說,“以前我沒有恨你。如果你還是像以前那樣神智不清,我會和碧格把你養到老,終生不離不棄,生死相依。可是現在,我恨死你了,恨之入骨。好了,放開我!你別影響我休息,我也不影響你唱歌。”


    莎林娜仍在啜泣著,幽幽地道:“大龍,我也是沒辦法啊!你難道忍心讓我嫁給那個桑吉喇嘛嗎?如果是那樣,我寧願死!”


    “那你幹嘛不去死呢?”我冷冷地道,“你不想嫁給桑吉喇嘛,難道碧格就願意嗎?你真自私,惡毒,卑鄙……你葬送了我們的幸福,害了碧格一生。”


    “你罵吧!”莎林娜哭著說,“我對不起你們。可是大龍,我是真愛你的啊!父親逼死了大姐,又把我往死路上逼,隻有碧格是幸運的。父親從小就偏疼她,老天也偏疼她,讓她得到你的愛。而我,什麽都沒有,隻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你傷害別人的理由嗎?”我大聲叫道,“碧格是幸運的,但是她冒死把你從王爺府裏救出來的時候,她的幸運就都沒了。就憑著這一點,你應該對她永遠感恩戴德而不是傷害。你這就是恩將仇報你懂嗎?你明知道我和碧格相愛著,卻還要那樣,你,你……”


    我狠心地將她甩開,頭也不迴地走了。


    我們在宮清風的窯洞裏住了幾天,烏雲婆婆的傷勢逐漸好轉。這幾天,我沒事的時候,總喜歡和宮時嫣說話。她也不討厭我,大概在草原上呆得久了,希罕生人吧。她喜歡聽我說學校裏的趣事,每每心馳神往地說:“你們那裏可真好啊,都能念書。我們村裏的人雖然過得富足,可是沒人願意念書,都覺得念書沒用,種地才是重要的。”


    我說:“你們村裏沒人識字嗎?”


    宮時嫣道:“有是有的。可是人人都忙著伺弄莊稼,沒有願意教書。村裏也辦過學堂,可是頂多教你識幾個字,就不教了。有了天籟之石,誰都覺得念書不能安身立命,好好種地才能發家致富。所以無論是念書的還是教書的,都不願意努力。每個孩子最多上一年的學就都迴家了。”


    我問:“那你上過學嗎?”


    “上過一年。”宮時嫣歎口氣,道,“我本來是想多上兩年的,可是爹爹不讓,說上完學最終還是要種地。莊稼這樣瘋長,就算以後當了官也未必如種地的。誰能料到最後是這樣的結果呢?”


    我哦了一聲,心想,太安逸的生活都會讓人喪失鬥誌,沒有了前進的動力,這算是福還是禍呢?


    “關鍵是沒老師。”宮時嫣又說,“每個老師也最多教一年學,就無論如何不肯教了,嫌教書費腦子。”


    我們相處得很熟了,她忽然說:“要不你做我的哥哥吧,你不是說我很像你的妹妹小鳳嗎?我本來有個哥哥,可是被齊木斯愣的人抓了,沒逃出來。”


    我當然求之不得,高興地答應了她,她從此後就叫我哥哥。宮清風失去了兒子,看到我和宮時嫣認了兄妹,也很高興,還讓我叫他爹呢。我未置可否,反而弄得我不好稱唿他了,每次說話的時候都是直接說,連宮村長也不叫了。


    這天,借著月光,我隱約看到宮時嫣挑了一擔木桶吃力地出了院子。因為院子是一個大方坑,雖然出口的地方是斜坡,但是宮時嫣瘦小的身體幾乎是爬出院子的。我急忙追上她問:“你要去幹嘛?”


    “去挑水啊?”宮時嫣放下擔子歇了一歇,擦了把汗,道,“水缸裏沒水了。”


    我趕忙奪過她的擔子,道:“我來吧。”她開始不肯,卻拗不過我,隻得讓我挑了。我又問:“每次都是你挑水嗎?他們幾個都不肯挑嗎?”


    宮時嫣道:“也不是不肯挑,隻是父親不讓別人挑。說是我要學會在草原上生存,必須好好鍛煉腿勁兒,要不跑不過狼。”


    “有意思!”我苦笑一聲,道,“人的腿勁兒再好,能跑得過狼嗎?你現在還沒成年,正是發育的時候,幹這樣的重體力活兒會影響長高的。再說了,這雙桶盛滿水你能挑得動嗎?”


    “挑不動。”宮時嫣不好意思地說,“我每次都是半桶半桶地挑。”


    我憐惜地看她一眼,心想宮清風也真夠狠心的。沒文化,真可怕,他的獨特的教育方法真是無情地在摧殘著祖國的花朵。丟了天籟之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碼能讓他們意識到,改變生活還得靠知識,而不是靠一身難看的肌肉。


    我說:“你們村裏的人雖然念書不多,名字倒起得都挺有文化氣息的。宮清風、宮時嫣,這些好像都是古代小說裏才能看到的名字。我的名字就很俗了,我們村裏人的名字大多是這樣的。男的就是什麽龍,什麽強之類的,女的就是什麽花什麽梅之類。”


    “嘻嘻,一樣的。”宮時嫣笑道,“我和父親的名字在村裏也是一抓一大把,都是有點學問的人給取的,重名太多了,好在我這個姓少見。我們村裏就有七個叫時嫣的,名字裏帶個嫣字的更是不計其數。反倒是張三撓叔叔的名字很特別,十幾個村都沒聽說和他叫一樣名字的。”


    “他這個名字很土,也挺奇怪的,為什麽要用撓這個字呢?”我問,“他是不是還有兩個哥哥叫大撓和二撓?”


    宮時嫣笑道:“說來可笑。張三撓叔叔小時候,一到晚上就哭鬧個不停。他媽也沒辦法,後來發現一個規律,就是隻要給他撓撓背他就不哭了,安穩地睡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哭鬧三迴,他媽就給他撓三迴。正好當時他還沒取名字,他媽就幹脆叫他張三撓了,就再沒讓別人給取。”


    “哈哈,有意思。”我說,“幸虧是叫了張三撓,叫成張三哭就更有意思了。”


    說著話,我們到了一條小河邊。小河蜿蜒流向遠方,河水清澈,在明亮的月光下泛著魚鱗般的光澤。我便打滿了兩桶水,挑著往迴走。木桶的份量很重,盛滿了水就更重了,連我這個大男人挑得都覺得費力,何況瘦小的宮時嫣呢?真是難為了她。


    我問:“你們為什麽要用木桶呢?”


    “不用木桶用什麽?”宮時嫣道,“石桶更重。你們村裏的人用石桶挑水嗎?我們隻用石桶搗糕。”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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