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非的舅舅是走了很多條街巷、問了很多人才找到嚴非單位的。以前,他曾經來過嚴非家一次,但這個城市變化太大了,大得讓他分不清東南西北。所以昨天晚上一下火車,他雖然很怕受城裏人的騙,但還是攔了一輛出租車。在車上,他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告訴司機直奔嚴非居住的那所學校。到了學校,他才恢複了記憶,找到並敲開了嚴非家的門。因為嚴非不在,嚴非的舅舅和他帶來的那個親戚顯得有些拘謹,韓曉莉給他們遞上煙,倒了茶,又削了兩個蘋果放在茶幾上,然後問吃過飯沒,嚴非的舅舅明明沒吃卻趕緊說在火車站裏吃過了。韓曉莉說,幹嗎在外麵吃啊,一下車就應該直接來家啊。嚴非舅舅說,本來想直接趕到你們家來吃飯的,可是在車站裏就被許多做生意的拉住了。“是啊,那些做生意的拉住了人死不放。”坐在一旁的嚴非舅舅帶來的那個親戚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  這時候,嚴非的舅舅突然聞到了自己腳上發出的臭味。他平時在家一直都穿解放鞋,出門穿皮鞋,腳總被包得嚴嚴實實的,但在這房裏,因為換了拖鞋,腳臭味顯得特別的濃。嚴非的舅舅下意識把腳往拖鞋前端擠了擠。當他知道嚴非要到明天上午才能迴家時,他在深深的失望中做出了決定,事情還是明天下午到嚴非的單位去說吧。

    嚴非舅舅在交通局的辦公室裏找到嚴非時,已是第二天下午了。當時,嚴非正斜躺在椅子上用電話跟一個朋友閑聊。因為知道大哥已經沒事,他的心情也顯得很輕鬆。這時候,他聽到走廊有人正跟小王在打聽著他,他趕緊掛了電話,跑到走廊上,便看見了身著一身灰色衣服的二舅和一個臉上長滿黑斑的老年婦女。他不禁吃了一驚。雖然昨天出差迴來,他見到家裏的蛇皮袋和鴨子,就知道舅舅一定有急事找他,但他以為二舅會今天再次去家裏,豈料竟找到單位來了。他趕緊招唿舅舅和那個女人坐下,又在櫃子裏找出兩個一次性紙杯,放上茶葉,倒上水。

    “舅舅,您老怎麽有空來市裏?”

    “小非啊,舅舅這次來實在是有事要麻煩你啊!”嚴非的舅舅在嚴非把茶遞給他的時候,一邊欠著身,一邊說。他又指了指坐在旁邊那個一臉黑斑的婦女,“這是麗麗的舅媽,這次就是為了她們家的事來找你的。”說著,嚴非的舅舅長長地歎了口氣:“哎,小麗的表哥強子讓別人打了。”

    嚴非一聽,頭腦馬上就有了發炸的感覺。自從嚴非從教師轉行到機關以後,老家就不斷有人來找他辦事。有請他幫忙給小孩子轉學的,有請他幫忙打官司的,還有的請他想法給孩子找個工作的,各種各樣,不一而足,並且這些事情的解決權大多並不在這個城市,而在桐川縣裏。對於桐川縣,嚴非根本就不熟。然而照嚴非老家的農村親戚們看來,嚴非在大市,他們在小縣,哪還有下麵不聽上麵的道理,所以當嚴非表示自己愛莫能助的時候,嚴非的親戚們都認為不是辦不到,而是嚴非忘本,不念情,架子大,不肯幫忙而已。甚至更有些喜歡說長道短的人還到處散發著一些不鹹不淡的言語。這些言語讓嚴非的父母處於了一種非常尷尬的境地。有一次,嚴非的母親打電話給嚴非說,非啊,你可不能把長輩親戚都得罪了啊,你讀書的時候,他們可都幫襯我們家不少。嚴非的爸爸也說,非啊,不管官做到多大,都要象公社裏的鄢書記一樣,做人要正,要肯給人幫忙,才不枉我們養你一場。聽到父母的話,嚴非心裏很難過,心想,他們不理解我,你們怎麽也不理解我呢?不過,嚴非對他父母什麽也沒說。他知道,這些道理說了也沒有用。後來遇到老家來人,他便一邊硬著頭皮應承著,一邊卻又苦無良策。去年,嚴非的叔叔去鎮上一個親戚家做客。飯後大家一起玩了一會牌,結果給派出所抓了,說是要罰五千元,不然就拘留。本來幾個人聚在一起飯後玩會牌在山裏是很平常的事,但派出所民警硬說是聚賭,要重罰。但其中有幾個參與的人因為找了關係進行了疏通,結果都隻罰了五百元就放了。嚴非的嬸嬸沒有法便找到嚴非的父母,打電話讓嚴非找派出所長說個情。嚴非明知道自己跟所長不熟,但礙於父母和叔叔嬸嬸的情麵,隻好硬著頭皮打了一個電話給老家的派出所所長。所長說話挺客氣的,但卻搬了一大堆道理變相地把嚴非擠兌了一通。最後所長說,考慮到嚴非也是在外工作的人,並且還是那鎮裏一個小有名氣、有身份的人,免掉一千,罰四千吧。後來還是嚴非嫁在鎮上的姐姐隨便找了個人請所長吃了餐飯便什麽事都沒有了。當時,嚴非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所以當嚴非一聽他舅舅的話,心裏就咚咚地直打鼓。他打開抽屜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扔給舅舅,自己叼上一支。他一邊抽著煙,一邊耐心地聽舅舅把來龍去脈介紹清楚了。

    原來,嚴非舅舅的外侄強子在鎮上一家飯店裏做廚師的時候,和店裏一個端盤子的女孩好上了,後來兩人便一齊去了浙江打工。因為那個女孩嘴很甜,在店裏那段時間,比較能哄客人的歡心。當她跟強子一道出走後,那家飯店生意差了很多,店老板覺得都是強子引起的,多次揚言要找強子的麻煩。前幾天強子從浙江迴家幫農忙,到鎮上閑逛時被店老板遇個正著,雙方產生了爭執,店老板便叫了幾個人把強子打得吐血,眼睛也被打得看不見東西。據嚴非舅舅說,店老板和派出所關係很好,並且縣刑警大隊也有人,所以事情發生後,派出所隻把雙方喊去做了一個筆錄,並且在做筆錄的時候還指責強子不該拐帶別人店裏的員工。至於強子的傷,派出所說自己先出錢去治,治好了再說。強子被送去醫院後,醫院說強子的眼睛受的傷可能比較嚴重,要求轉到南京、上海等大醫院裏去。而強子家又拿不出來這筆大額的醫藥費。再找到對方,對方說,要錢沒有,再要,把來的人腿也一起打斷了。找到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說,不是說了嗎,自己先治,沒錢自己想辦法啊。強子家想不出辦法,隻好讓嚴非舅舅帶著到市裏找嚴非來了。

    嚴非聽了,心裏也很氣憤。他想,現在的世道對弱者來說,可真是難活了。他在心裏掂了 這事的份量,覺得這事可能並不簡單,如果強子的眼睛真被打的看不見,而派出所卻還是這樣的態度,那對方就不僅在派出所,甚至在縣公安局都可能事先已做好了手腳。

    嚴非說:“舅舅,這事不是我不想幫,而實在是幫不了啊!”

    “大侄子,你可一定要幫幫我們啊,”一直坐在嚴非舅舅旁邊的強子媽一聽急了:“我來之前,村裏人說你可是能人,你是一個和我們縣裏的局長一樣的大官,他們還說要是你願意到縣裏,至少做的是副縣長、副書記的位子,隻要你出麵,我們家強子就有辦法了。”

    在嚴非老家的人眼裏,局長是很大很大的官,至於誰要是副縣長、副書記,那家族裏一定會有人出頭來立碑修誌的。可嚴非聽了卻有些啼笑皆非,這是哪兒跟哪兒啊,雖然他是市裏一個辦公室主任,相當於縣裏的局長,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位置更高,但他哪抵得上縣裏一個局長位高權重呢。他硬著頭皮對舅舅說,我在桐川縣裏實在沒什麽熟人,你們看能不能通過什麽關係,找鄉裏的司法員什麽的帶個路找公安局反映反映?

    強子媽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撲嗵!”一聲,她從沙發上站起來突然跪倒在嚴非的麵前。

    嚴非和舅舅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直用的是老家的方言,辦公室裏的小王和馬大姐本來就覺得十分好奇,這下看到有人給嚴非下跪,都停下了手裏的事,眼神一齊朝這麵看過來。

    嚴非慌了,忙站起來拉強子媽。拉的時候,他想起了母親跪在鄢書記麵前的情景,心裏便有些酸酸的感覺。嚴非的舅舅也幫忙拉著,但強子媽就是不肯起來。嚴非說,你先起來,你們先到街上逛一逛,晚上到家去吃飯,我們再詳細地聊一聊。

    強子媽大約也感到這樣跪著有損嚴非的形象,便在嚴非舅舅的攙扶下起來了。嚴非叫舅舅先帶著她去街上,在這辦公室裏影響不好,有什麽事迴家說。說著便把舅舅和強子媽送了出來。

    嚴非迴到辦公室,馬大姐和小王一起問發生了什麽事?嚴非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接著又問他們在那個縣的公安係統裏可有什麽熟人。馬大姐和小王都直搖頭。嚴非隻有自己想辦法。嚴非先給韓曉莉打了個電話,說晚上舅舅來家吃飯,叫弄幾個菜。掛掉電話,他便在大腦裏把自己的朋友梳理一遍,想一想誰會和那個縣的公安係統會有什麽聯係。一梳理,他才發覺其實自己根本就沒什麽朋友。他想起了韓曉莉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嚴非,別看你總是在外麵天天喝的醉熏熏的,其實關鍵時候,你一個朋友都找不到。嚴非沮喪地歎了口氣,他隻有打電話給何浩,何浩戲謔他,我說嚴非啊,你的命可真苦啊,怎麽什麽亂七八糟的事都找上你了。

    何浩說:“你在機關這麽多年,在市裏的公安、檢察、法院等部門怎麽會沒熟人呢,你再好好想想,隻要這裏麵有人,再通過他們下去,事情就好辦多了。”於是嚴非便又想了一遍,他想起了是和這幾個單位裏的人在某些時間某些場合吃過幾次飯,但他當時並沒刻意想交往,所以現在連他們的相貌和名字都記不起來了。他把這些和何浩一說,何浩說,是啊,城市最大的特征就是雖然人很多,但你在人群中很孤獨。即使你有幾個朋友,朋友隻能錦上添花,絕不能雪中送炭。嚴非說,你就別進行你的哲學分析了,快幫我想個辦法吧。何浩想了想,說那你找你的同學,你是在那個縣城讀高中的,高中同學裏應該有不少畢業後迴那個縣裏工作的。嚴非一拍腦袋,心想,是啊,我怎麽就沒想到這一招呢。他趕緊在辦公櫃裏把同學錄找了出來,一頁頁地查詢著。這本同學錄是四年前他們高中班主任過世時,同學們去奔喪的時候相互留的。嚴非找了一遍,看到裏麵並沒一個是政法係統的。他有些失望地把同學錄丟在桌子上,他想這些同學裏一定有人跟縣公安局裏的人做朋友,隻是不知道是誰而已。隻能先隨便找一個人問問了。他這樣想著就撥通了江曉雯的電話。

    嚴非之所以選擇江曉雯,是覺得和她可能好說話些。江曉雯在高中時候曾經喜歡過嚴非。當時,嚴非學習成績不錯,再加上沉默謙和的性格,使他看起來多少有些鶴立雞群的意味,班上有好幾個女孩對他都萌發過那麽點意思。江曉雯也不例外,不過,她比其它女孩有優勢,她就坐在嚴非的前排,並且嚴非是學習委員,她是文娛委員,兩人接觸的時間很多。可惜,雖然嚴非看起來比較狂傲,實際心裏自卑感十分強,在江曉雯種種暗示麵前,他一直表現得笨拙、遲鈍、退縮,所以直到高中畢業,嚴非考上了大學,江曉雯也進了一所專科學院就讀,兩人從此再也沒聯係過。幾年前的聚會上,兩人再見麵時,一個已成人夫,一個已為人婦。兩人雖然感慨萬端,在人群中卻又相對無語。

    電話嘟嘟嘟響了好半天,江曉雯才接,一聽是嚴非打來的,顯得有些驚訝。嚴非把事情說了一遍,之後又囁囁嚅嚅地說,真是不好意思,多年沒聯係過,第一個電話卻是給你添麻煩的。江曉雯說,沒事,你嚴大主任平時裏天天要和各級領導應酬,哪想得起我們這個小縣城的平民百姓啊。江曉雯聲音頓了頓,說放心吧,大主任,我們家的那位就在法院上班。我晚上就把事情給他說,請他找人幫忙處理一下。

    嚴非聽了江曉雯的話,對江曉雯自然千恩萬謝。江曉雯說,現在八字還沒一撇呢,嚴非,你可也要有思想準備,如果事情真象你說的那樣,處理起來都比較麻煩,我家那位在法院可是個小角色,他的朋友估計也混得好不到哪去,我先叫他幫著打聽打聽再說。

    說完了正事,兩人又閑扯了一會。江曉雯問嚴非什麽時候把嫂子一起帶去見見。嚴非說,好啊,什麽時候幹脆來個兩家聚會算了。

    看見嚴非和江曉雯結束通話之後,辦公室的馬大姐對嚴非說,這事還可以找單主任試試,聽說他這個人很活絡,朋友也多。單主任是嚴非他們下轄的桐川縣交通局的辦公室主任,一張嘴特別能說會道,特別在酒場上,更是經常以一敵十,還很少敗陣。嚴非一想馬大姐的話也對,這事多支幾條線應該不是壞事,於是嚴非看了看貼在牆上的交通局內部通訊錄,撥通了單主任的電話。

    單主任挺爽快,他說,嚴主任交付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樣吧,我馬上給你聯係,一個小時內迴話。

    關掉電話,嚴非覺得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心情也鬆爽了許多。他想,單主任和江曉雯這兩條線總有一條線靠的住吧。嚴非看了看表,見時間離下班還有半個多小時,估計沒什麽事情,就跟馬大姐和小王打了個招唿,出門到街上的鹵菜攤上買了隻鹽水鴨,又稱了幾兩花生米就直接迴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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