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非的老家叫龍嶺。是天目山北麓一個極其偏僻的山頂村落,由於位於山頂,所以終日被遮掩在雲嵐之中,在嚴非小的時候,龍嶺和外麵世界相連的隻有一條長約近二十裏、寬僅兩尺的蛇腸小路。那時候,龍嶺人大約一年隻下山兩次,一次是開春過後不久到山外去找豬販子買豬崽,一次是過年前去百餘裏之外的鎮上購年貨。因為龍嶺村沒有半畝水田,每天賴以為生的主食,早上是苞穀餅,至於中午和晚上,夏天是南瓜,冬天是紅薯,隻有年夜飯才可以吃上用口糧本從鎮上糧站裏買迴來的米麵做的食物。龍嶺的小孩讀書也一般隻讀到村裏辦的小學為止,小學一畢業便迴生產隊裏掙工分。  嚴非的命運本來也會和其他龍嶺小孩一樣,但小學三年級那年夏天發生的一件事情卻徹底把這一切改變了。那年夏天,龍嶺下了一場暴雨,暴雨引來的山體滑坡掩埋了龍嶺三戶人家的房屋,嚴家位列其中。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嚴非一家人都隻能擠在他叔叔的一間雜物間裏。燒飯用的是沿牆隨意用幾塊磚頭搭建的灶台,睡覺的床是用幾塊廢舊的門板拚成的。那時候,每天晚上,嚴非的父親都要用一條板凳豎著編幾雙草鞋賣給村裏人,而他的母親則是用一塊破舊的圍腰布包些黃豆之類的東西去生產隊長劉貴家。想求他簽個意見批一塊地重新蓋房。有時候,天比較黑,母親便把嚴非帶上,說是走夜路時好做個伴。大約在半年後臨近過年的一個晚上,嚴非和他母親去劉貴家,恰好劉貴老婆帶著孩子下山到娘家幫“臘月忙”去了。那天,劉貴顯得很熱情,他給嚴非母親沏了杯茶,說這事他已經和隊裏的幾個幹部商量過了,問題不大。接著就叫嚴非自己出去玩,說是有些話要單獨和他母親說。嚴非便出來,一個人坐在劉貴家大門口的台階上。過了不一會兒,嚴非聽到了她母親驚恐的喊叫,接著便見到她母親怒容滿麵地衝出門來。

    那以後,嚴非再沒見到母親去劉貴家。第二年春天,龍嶺的杜鵑開得格外嬌豔。嚴非的母親挑著一擔用青鋼木燒成的礫炭,帶著嚴非穿過血一樣豔紅的杜鵑花叢下了山。

    龍嶺所在的鎮叫奇川鎮,說是鎮,其實也就是一條寬約10餘米的公路兩旁排列著十幾家店鋪,不過,由於正值春種前夕,置辦采購農具和農資的人不少,所以鎮上顯得很熱鬧。嚴非的母親先找了家打鐵鋪把木炭賣了,再拿出三分錢買了個肉包子給嚴非。然後拉著嚴非進了鎮西頭的公社大院。在大院裏,嚴非的母親攔住了正準備出去的公社黨委書記鄢富慶。鄢書記說,批地基這件事先要生產隊、大隊簽意見才能報公社裏批的。“撲通”一聲,嚴非的母親雙膝跪地,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起嚴家的困難和生產隊長劉貴不簽意見的過程。嚴非母親的哭訴贏得了鄢書記和看熱鬧的人的同情,鄢書記說:“嚴家嫂子,你先迴去,過幾天我親自去你那看看!”

    當嚴非母親跪下的時候,嚴非象一個白癡一樣,站在圍觀的人群中不知所措。他覺得臉上發燒,心裏很想過去把母親拉起來,但他最終卻隻是站著,紅著臉看著他母親在那唿天喊地。這天晚上,嚴非和她的母親是半夜左右才趕到家的。當母親興奮地和爸爸、叔叔說著鄢書記的承諾的時候,嚴非卻悄悄拿了一把柴刀,跑到村東頭的一條小溪邊,用刀背狠狠地朝自己的右手食指砸了下去。當刀背貼近手指的那一刹那,嚴非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他覺得一股鑽心的刺痛帶著快感在全身彌漫開來,眼前也好象有許多星星在眨著眼睛。但他咬緊牙關,一聲沒吭。他想起了他曾經看過的一本叫做《血濺津門》的書,想到了那書裏一個地下黨員把手伸到油鍋裏撈銅錢時那種高貴的沉默。嚴非也成功地保持了這種沉默。二十年後,嚴非把自己的那次沉默更名為堅硬的沉默。

    在砸手之後的一個月左右,也就是嚴非食指的疼痛漸漸消失的時候,鄢書記如約來到了山上。嚴非家的房子開始砌起了地基,但嚴非的食指卻粗大而彎曲了。

    蓋房事件不僅隻影響到嚴非的手指,也波及到嚴非的哥哥和姐姐。過了夏天以後,嚴非的父母果斷地讓讀四年級和五年級的大哥和二姐退了學。並且在嚴非小學畢業以後,果斷地把他送到了鎮上的中學。嚴非母親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嚴非讀書做官,做一個象鄢書記那樣的好官。

    嚴非從那以後,變得不多說話了。他在沉默中一直保持著在各個學校裏第一名的位置。而嚴非大哥和二姐則過早地成為一位農民。嚴非每年要開學的時候,他的大哥和父親負責在山上燒炭,而他的姐姐和母親則負責在山上去剝樹皮、挖中草藥,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賣了錢給嚴非湊學費。特別是初三那年秋天,因為嚴非學校裏臨時要交補課費,為了弄錢,嚴非的大哥和二姐主動要求去一座很高的山峰上去采野毛栗,結果因為迷了路在山裏呆了兩天兩夜。幾天以後,當他們把一大把零零碎碎的票子交到嚴非手裏的時候,嚴非知道,這錢的重量絕不等同於它的自然重量。嚴非的眼睛濕潤了,不過,他依然沉默著沒讓自己的嘴巴吐出一個帶有感動意味的字。當時嚴非想,從那以後,我嚴非不再是自己的嚴非了,我能不能成功地靠讀書走出山裏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了。於是幾年後嚴非成為了他們那個地方第一個大學生。又過了幾年,嚴非成為他們那個山旮旯裏唯一一個在城市裏做官的人。

    嚴非趕到醫院時間已經到了中午12點40分。他推開門診室的大門,在一股刺鼻的藥水味裏,他一眼看到了他的父母和嫂子。嚴非的父親和母親靠牆坐在地上,嫂子則坐在一張病床前望著躺在床上的大哥,他們衣衫不整,臉上蒙著一層黑唿唿的油泥,而眼神顯得焦急而又呆滯。在這間空蕩蕩有些涼意的急診室裏,他們看起來很象三隻在秋天中瑟縮淒惶的小鳥。看到嚴非進來,他們都象被注射了一針強心針一樣,馬上恢複了精神。他們象看到一個救星一樣,朝嚴非圍了過來,嚴非的母親和嫂子淚花翻滾,一疊聲地說:“來了,來了……小非來了就好了。”

    嚴非走到病床前,他看到他大哥象一隻大蝦子那樣蜷縮著。大哥還處於半昏迷狀態,穿的是平常在山上做農活的那套衣服,一條用來捆柴刀的麻繩還係在腰間。眉頭緊皺、估計還十分痛苦,布滿皺紋臘黃的臉上有好幾道帶著血絲的傷口,估計都是從崖上滾下來的時候被山石劃破的。嚴非的大哥隻有四十歲,身體一直不錯,這時候看起來卻象是一個即將入土的小老頭,顯得虛弱而且瘦小。他見到嚴非,隻把眼睛張了張,便又閉上了。

    嚴非從母親手裏接過一遝已被捏得有些潮乎乎的錢和大哥的病曆卡,把它們一起放到自己帶著的那牛皮紙袋裏,然後穿過醫院的門廊,到住院部辦好了住院手續。接著又和父母、嫂子一道把大哥從門診室裏抬出來,弄到住院部已經安排好的病房裏。過了一會兒,幾個醫生來作了一次檢查,通知他們要立即手術,並拿出一張家屬意見單讓他們簽。嚴非接過來簽了字,並看著他們用一張移動的病床把大哥推進了電梯間。

    因為手術至少需要四個多小時,嚴非覺得應該利用這些時間做些其它的事情。這個時候,嚴非突然有一種暈炫的感覺,因為昨晚沒睡好,又開了一上午的車,他感到特別的疲勞。他走進病房的時候,聽見自己的皮鞋敲擊在醫院的地麵上發出尖銳的囊囊聲,顯得十分空洞。但當他轉迴頭看見他父母象被掰過了果實的苞穀在秋天的風中搖搖欲墜的樣子,他勉強打起精神,問:“爸,你們午飯吃過了嗎?”嚴非的嫂子說:“哪吃了啊,自從昨天下午和你大哥一道去山上挖葛的立新把你大哥背迴來,我們馬上就下山包了一部三輪車,連夜趕到鎮上醫院,說是要轉到縣裏來,又馬上坐三輪車到了這裏,一天一夜,爸和媽誰都沒合眼,急成這樣,哪還有心思吃飯啊!”嚴非的母親接過話頭說:“你大哥傷得這麽重,錢又不夠,吃不下啊,這下好了,你大哥有救了……”

    嚴非母親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父親和嫂子也在一邊抹起了眼睛。嚴非心裏一酸,趕緊說:“再怎麽也要吃飯啊,我們吃飯去。”

    嚴非帶著他們走出醫院,在東街的一條小巷裏找了間排檔,炒了四個菜,又要了一瓶二十元的白酒。炒菜的時候,嚴非母親一直嘮叨,大哥看病費錢,錢可不敢亂花。買酒的時候,嚴非的父親也說,別拿那麽貴的,有個三、五塊的就可以了。但嚴非沒聽他們的。

    菜炒好後,嚴非把酒瓶蓋擰開,一個人倒了一杯。龍嶺村地處高山,村子裏的人日子過得十分清苦。雖然這十幾年來,隨著城市經濟的飛速發展,許多地方的農村也漸漸變得富裕了起來,但龍嶺村卻因為缺少一條通向山外的公路,所以並沒什麽實質上的大發展。隻不過由於城市的發展,就常有山外人去那收購一些樹根、天竹、桂花、樟樹、九藤什麽的賣到城裏做綠化、美化,所以也相應帶活了龍嶺人的收入。這幾年,大城市裏的人特別青睞山裏出產的葛粉,所以,挖葛也自然成了龍嶺人的一項重要農活。不過再怎麽樣,比起山外,龍嶺人還應該算在窮人的行列,人窮再加上山裏日子的無聊,龍嶺人無論男女,基本上都能並且喜歡喝上幾杯,隻是一般喝得都是村裏人自釀的地瓜燒。

    嚴非端起酒杯,和父母、嫂子碰了一下,一仰脖,讓杯子見了底。嚴非看著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心裏真不是滋味,他不禁有點為自己在接到電話時曾經有過的那種厭煩的情緒感到深深的羞愧。吃過飯後,迴到病房,嚴非叫他們趴在大哥的病床前睡一下,自己則去醫院附近的水果攤上買了一掛香蕉、一掛荔枝和幾斤黃桃,又去超市裏買了毛巾、肥皂、梳子和牙膏等日常生活用品和五包香煙,並且用手機撥通了二姐家的電話。

    嚴非的二姐不住在龍嶺,她出嫁給了鎮上一個裁縫,後來因為生意不怎麽紅火,便開了一家小百貨批發部,這幾年日子過得總算不錯。嚴非把醫院裏的情況和二姐說了。二姐聽到大哥已經手術的消息,終於把一顆心放了下來。

    嚴非大哥是6點多鍾才迴到病房的。病床兩邊各增加了一根木架,一根上麵掛血袋,一根上麵掛鹽水瓶。因為麻醉藥還沒有失效,所以他仍然在昏睡當中,不過臉色已經平和了許多,唿吸也十分平穩。

    嚴非在病房裏給韓曉莉打了個電話,說是因為單位有事不迴去吃飯了,晚上也要很晚才能迴家。大約是昨天晚上的氣還沒消,韓曉莉沒什麽言語,嚴非掛掉電話,去買了幾份盒飯給了父母和嫂子,自己的那一份卻隻吃了幾口,便有一股惡心的感覺,怎麽也吃不下去。

    直到淩晨四點多鍾,嚴非的大哥還是沒有醒來。這期間,大家都很焦急,叫嚴非去問了護士很多次。護士說,這種麵積比較大的麻醉至少要12個小時才能醒過來,也就是說要到早上六點多鍾。嚴非本想等大哥醒過來和他說幾句再走,但他知道他必須迴去了。嚴非把剩下的四包香煙給了父親,又丟下了五百元錢,義無反顧地開車駛出了醫院。在駛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刹那,嚴非迴過頭,看見他的親人們向他招著手,就象一群淒惶的小鳥那樣,撲騰著軟弱乏力的翅膀,嚴非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兩行清淚順著臉頰嘩嘩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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