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片不大的矮樹林,樹木僅僅比成人高一些,樹與樹之間空隙很大,所以感覺不到太大的壓抑。


    我們小心翼翼地前行,夜裏萬籟俱寂,除了我們自己的心跳聲,什麽都聽不見,沒有蟋蟀和青蛙的叫聲,這裏似乎沒有生命。


    忽然聽到四周有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很輕但雜亂,我們走它們就走,我們停下來,它們隨之停下,不是很細心,一般覺察不到,還以為就是我們自己的腳步聲。迴聲就更不可能了,樹疏林稀,也不具備迴聲條件。


    我們從不同方向迴頭張望,漆黑的夜色中卻什麽都沒有,風聲微微,野草簌簌。


    我忐忑不安,心生戒心說,田教授,你和李佳珠要形影不離,我走在前麵探路,你倆後麵跟著,距離不要太遠,情況似乎有點不妙。


    還沒等田教授說什麽,一個不同的聲音學話道:“田教授,你和李佳珠要形影不離,我走在前麵探路,你倆後麵跟著,距離不要太遠,情況似乎有點不妙”。雖說聲音有點沙啞,像有人故意捏著鼻子,但口氣和字數分毫不差,竟然學得惟妙惟肖。


    自己的聲音自然很熟悉,突然發現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學著你說話,而且還跟著你走步,這種恐怖難以形容,緊張氣氛接踵而至。


    我壯著膽子大喝一聲“什麽東西跟老子學話,有本事你滾出來!”,這樣當頭棒喝也是有原因的,據說有些鬼是膽小鬼,它本來想嚇唬人,你這麽斷然一喝,它會嚇得屁滾尿流。


    黑暗中毫無動靜,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什麽東西跟老子學話,有本事你滾出來!”這次比先前說得快一些,好像不是同一人。


    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以前聽說過一種“哨聲鬼”,大多是孩童的鬼魂,它們跟猴子一樣專門學人說話走路。這次的鬼膽大妄為,似乎不像那種小兒科的。


    三個人背靠背,眼睛睜得大大的,周圍除了那些矮樹就是我們自己的喘息聲,尤其是李佳珠的胸口起伏頗為誇張,兩隻小兔子馬上就要蹦出來。


    我覺得蹊蹺,摸著身旁一棵樹,抽出匕首,一刀子紮進去,樹木輕微搖晃一下,跑走了一陣風,我愣一下,心想沒使那麽大力道呀。木質結實,刀尖紮進少許。不像是垂柳,摳出一塊樹皮聞了聞,有股子淡淡清香,很熟悉的味道。


    我臉色一沉,詫異地說,原來是槐樹,這片林子是槐樹林,聚陰之地。


    李佳珠天真地地問,大驚小怪,槐樹林怎麽了?老家河道邊全是槐樹林,小時候最愛吃的就是槐樹花。


    田教授畢竟考古多年,經驗何等豐富,一看我臉色大變地提到槐樹林,又說“聚陰之地”,思索了一下說,你的意思我們遇到鬼林了?


    李佳珠立刻驚嚇地彈跳起來,花容失色,嘴裏結巴說,鬼林!什麽鬼林?


    我安撫了一下李佳珠,解釋說,槐樹屬於****,鬼魂喜歡附著,成片的槐樹會聚集亡魂,就是所謂的“聚陰之地”。死亡池堆滿了屍體,孤魂野鬼枚不勝數,這片槐樹林無疑就是最好的居住地。槐樹長年被蒼蠅遮蓋和寄生,才會長成垂柳的樣子,要不是鬼魂捉弄我們,一時還真想不到這。


    一踏入鬼林,鬼也發現了我們的蹤跡,跑肯定是來不及了,隻能以靜製動,看看它們到底想幹什麽。


    既然逃跑無望,我們隻能聽天由命。


    鬼林原本寂寥無聲,此刻忽然聒噪不安起來,像是大清早趕集一樣熱鬧。樹叢中陰森森地飄起了星星點點的鬼火,影影綽綽,遠遠地看,像是很多人打著燈籠在玩耍。


    我們不敢貿然采取行動,敵暗我明。我低頭一對表,時針指向午夜12點,我的臉色又是一沉,心想,夜半子午夜,鬼魂開始活動了。


    “咣——”一聲鳴響,心陡然一懸,心窩裏猶如針紮一樣驚秫。不知誰敲了一聲鑼鼓,驀然打破了死寂。


    放眼看過去,原來是鳴鑼開道。十幾個金童玉女分兩排舉著燈籠走在最前麵,四個孔武有力的轎夫抬著一鼎大紅色的轎子,後麵緊跟著一頭高峻大馬,上麵卻沒有戴著大紅花的新郎官,浩浩蕩蕩一大群人亦步亦趨地跟著,有盤著辮子的丫鬟書童、有吹大喇叭的鼓手、有滿載豬馬牛羊的馬車……色彩鮮豔,人物鮮活,形形色色地粉墨登場。


    這場喜事的確夠排場,像是有錢大戶人家的婚禮,不僅人數眾多而且花樣百出,我們竟然毫無懼意地注目觀看起來,喜氣洋洋的氣氛很有感染力。


    “嗚——嗚——”長號嗩呐從另一頭響起,我們轉頭一看,頭皮一下子炸起來。一個特大號的花圈架著一張遺像,天黑看不清麵容,大概輪廓看出比較年輕,而且滿臉胡須。後麵是四個抬棺材的白衣大漢,“嗨呀——嗨呀”地抬著一具朱紅色的巨棺,再後麵是三三兩兩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個個麵容淒慘,已是欲哭無淚;後尾是一條長龍似的紙人紙馬紙牌樓……也是浩浩蕩蕩而來。死氣沉沉的氣氛頓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喪事場麵隆重,規模不亞於另一頭的婚事,唿唿啦啦的招魂幡迎風招展,鋪天蓋地的紙錢在狂風中打著漂,一時間倒顯得奪人眼球。


    一紅一白,一悲一喜,一葷一素,婚事和喪事竟然同台出場,不但不合常規,而且也不符倫理。老規矩極為苛刻,喪事遇喜事,一般都是喪事躲讓,喜事先行。今天不僅誰也不讓誰,而且大有喜喪同場的意思,難道喜喪同屬一個主家?


    像是破例被邀請的嘉賓,我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詭異之處頗多疑點,於是越想越怕,脖子梗和後背泛起了一陣陣涼意。


    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如約而至,一時間風卷黃沙,草飛樹搖,我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風卻忽然停了,剛才明明地動山搖,轉眼間卻是風平浪靜,好像這場狂風就從未來過。


    我揉了幾下眼睛,剛才進了幾顆沙子,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氣。


    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一大群觀眾,感覺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有的津津有味地看婚事,有的喜滋滋地看喜事,有的疲於奔命地來迴奔跑,看一下這個搖搖頭,再看一下那個又歎口氣,總覺得不過癮,折騰地不亦樂乎。


    一切都很不真實,我疑從心生,鬼林上演的自然是鬼事。


    就算死了也不能當個糊塗鬼,我拿出一小瓶液體,抹了一點在自己的眼皮上,然後給田教授和李佳珠也抹了一點。我說,這是牛淚,抹眼皮上就能看清鬼的原本樣子。


    眼前情景突然變幻,之前的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毛骨悚然的恐怖。


    雖然穿著各式各樣,但模樣卻詭異駭人。一位右手端著黑色塑料袋子的婦女,傻嗬嗬地看著裏麵,嘴裏絮絮叨叨,一會哭一會笑,就在我們猜測裏麵裝著什麽東西的時候,她忽然咧嘴瞧我們一笑,笑得很詭異,袋子一歪斜,裏麵赫然是一個血唿啦的死孩子。這是個難產而死的女鬼,要不是顧忌什麽,她原想當麵打開塑料袋,或許想博得我們的同情吧。


    看著很可憐的一個女鬼,雖然瘋瘋癲癲,倒是沒有惡意。


    我碰著田教授和李佳珠的胳膊,小聲說,千萬別笑,最好假裝哀傷,她隻是想訴苦而已,死了孩子,自己也死了,舉目無親地遊蕩也怪可憐的。


    同為女人,天生好心腸。李佳珠悲悲切切,竟然咧著嘴哭了幾嗓子,流下了兩顆同情的眼淚。


    我好笑地心想,你丫挺賣命的,真是個天才演員。迴頭一看,那個難產鬼驚愕半晌,竟然感動地對著我們深深鞠了一躬,似乎把我們當成天底下最好的人,想說什麽提醒的話,卻瞅著大棺材嚇得不敢吱聲,然後歎一口氣,轉身聚精會神地看眼前的喪事。


    我一愣,心想,還是頭一次見到女鬼如此善良的,竟然知道知恩圖報。


    一個垂著頭,瘦得隻剩皮包骨頭的男子踉踉蹌蹌跟在後麵,有氣無力地舉著雙手對著我們喊“給點吃的吧,給點吃的吧”,這是一個餓死鬼。我小聲說,別可憐他,它喜歡吃心肝而不是你手中的饅頭;再後麵又跟著一個年輕女子,長發披肩卻看不清臉,雙手平舉著一根拇指粗的麻繩,嘴裏叨咕“帶我迴家吧?求求你帶我迴家吧/”,這個是吊死鬼,我及時叮囑說,不要心軟,一旦答應,就會陰魂不散的把你吊死;後麵是倆詭異的女人,一個身穿大紅袍滿臉喜氣,一個披麻戴孝滿臉哭喪,分別是開心鬼和哭喪鬼:再後麵跟著一大堆,密密麻麻都看不清楚嘴臉。


    我小心叮囑他倆說,會說話的鬼千萬別搭話,它們是索命的,不管問什麽,就算叫你名字也不能答應,一旦搭上話,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命。


    冥界小鬼好像差不多都齊了,而且竟然成了婚事和喪事的觀眾。我手心裏攥著一把冷汗,“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是冥界的真理,小鬼大多好吃懶做,什麽人能驚動它們來圍觀呢?要麽有錢,要麽有勢。看了一眼棺材,再看一眼大紅轎,或許二者必有其一吧。


    李佳珠膽戰心驚地說,賴天寧,我們不是來看熱鬧的,趕緊想法子離開這裏吧,剛才有風吹開了布簾,轎子裏根本沒新娘,馬上也沒新郎,它們這是哪門子婚事?你說棺材裏是不是真躺著一個死人?


    女人心細,一連串的疑問看似沒有頭緒,細細品味,卻又覺得問題不斷。婚喪是在我們來了以後才舉辦的,如果巨棺是新郎的話,新娘就一定是我們中的李佳珠。我們也不是被邀請的嘉賓,小鬼們是在等著迎娶新娘。


    田教授和我相視一眼,心頭一顫,死死盯著李佳珠但誰都不敢說話,她一時被我們看得莫名其妙。


    我拉著李佳珠的手,肉麻說,李佳珠,我就是你的親人。無論遇到什麽,別害怕,有我保護你。我是青烏傳人,手裏還有打鬼鞭呢。現在抽身來不及了,它們既然有心讓我們看到,就不會活著讓我們離開,這是它們的規矩。


    李佳珠抽搐了一下鼻子,很感動說,以前老跟你過不去,生死關頭你卻對我這麽好,羞愧死了,我真想挖坑埋了自己。


    我張嘴剛說些好聽的話,她的一句“挖坑埋了自己”的話提醒了我,我神經質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麽?


    李佳珠臉紅脖子粗地扭扭捏捏起來,最後一跺腳賭氣說,我說我很感動。


    我很認真地搖了搖頭說,不是這句,是最後一句。


    “我真想挖坑埋了自己”!


    “對,就這句話。”,我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李佳珠眼圈一紅,急眼說,小肚雞腸,你真要挖坑埋了我嗎?即使埋,也要先埋了你!


    我使勁在地上“旋”了一下腳跟,地麵的土質很鬆軟,雖然上麵積累不少的腐枝爛葉,還是能夠感覺泥土的硬實。


    死人和活人就隔著一層土,活人腳踏實地,死人入土為安。不能入土的孤魂野鬼隻能四處遊蕩,居無定所。土壤成為了生與死的大門,門外是生,門內是死。


    我使勁拽了拽倆人的衣角,小聲說,萬一性命難保,就挖開地麵土層,盡可能地將新鮮泥土拋灑到鬼身上,鬼魂寧可躲在槐樹上,卻不敢躲在泥土裏,說明它們畏懼新鮮的土壤。棺材裏想必是一個厲害的鬼,我的打鬼鞭應該可以應付。


    田教授和李佳珠雙雙點頭,有法子總比沒法子好,拚命一搏總比等死強得多。


    良辰吉日已到,棺材蓋子簸動了幾下,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想出來,甚至能聽到“嗚嗚”的咆哮。


    “新娘上轎——新娘上轎——”鬼林中飄蕩著小鬼們鬼哭狼嚎的聲音,唿喊雖然整齊劃一,但沒有半點生機和熱乎氣。


    厲鬼果然想打李佳珠的主意。我嚴肅地對李佳珠說,厲鬼想娶你當老婆,那個大紅轎子就是為你準備的。一會喊你的名字,你死活都不能答應,呆在原地不要動彈,一切有我應付。


    李佳珠嚇得縮成一團,一聽說要當鬼新娘,早就嚇個半死,她還未來得極迴答,小鬼們對著我們嘩啦一聲跪倒了一片,同時歡唿“新郎屍王墜蹬上馬,新娘李佳珠移駕上轎——”鬼聲此起彼伏,聲勢浩大。


    看這陣勢,就等著李佳珠坐上花轎,屍王坐上高頭大馬了。我心想,強扭的瓜不甜,你們想娶新娘就娶到新娘了,娘家人還沒答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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