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天色不早,我祖母一路勞頓,便不與殿下多敘話了。”文璟收迴視線,對慕容佩頷首致歉,“皇上那邊,還請四殿下替祖母稍作解釋。”


    說罷,便扶老祖宗坐迴車內,放下了車簾。


    說的話讓人挑不出錯,態度也周全,可老祖宗是何等精明,一看這樣子便覺得味道不對。


    專門負責給老祖宗趕車的文二更是覺得脖子冷颼颼的,當下便揮動馬鞭,驅馬上前。


    慕容佩不好擋路,隻能讓在旁邊。


    馬車徐徐啟動,老祖宗靠坐在軟墊上,側頭打量著自家孫兒,偏她那孫兒仿佛什麽都未發生,將一小碟剝了皮的瓜子推到她麵前,“祖母嚐嚐,孫兒親手剝的瓜子是不是特別香。”


    老祖宗看了眼,掂起一顆瓜子肉放進嘴裏,卻道:“我看著你跟慕容家的老四好像有些不對付?”


    文璟又剝了一粒瓜子放進那小碟子,撣撣身上的瓜子皮,笑道:“我跟慕容佩有什麽好不對付的,他又沒礙著我。”


    “是麽?”老祖宗輕飄飄的語氣,顯然不信。


    文璟便笑了一下,繼續給她剝瓜子。


    老祖宗也隻能作罷,自個孫兒的脾氣自個清楚,他若不願意說的事,就算問一百遍也未必問得出來。


    車隊駛向外城的王府舊宅。


    隨著舊宅的臨近,老祖宗的神情也漸漸沉靜,到馬車停下時,她的臉上已是一片寂然。


    “祖母,到了。”文璟輕聲道。


    老祖宗隻是點了點頭。


    在文璟的攙扶下,老祖宗踩著腳凳下了車,再抬頭時,望著那一片熟悉的院牆和門階,那一雙曆經滄桑卻依然勇毅的眼睛驟然濕了。


    離京這麽多年,舊宅已成了文家人心中不可磨滅的記憶,每每想起,都覺遙不可及,以為此生再難見,誰想,今生還有再見之期。


    人群中,傳出隱隱哽咽之聲。


    雲微瀾望去,幾位夫人與文家姐妹早已紅了眼眶,淚光閃動,而大長公主卻已是滿臉淚痕,悲傷難以自抑。


    第一印象便是清冷淡然情緒從不外露的大長公主,此時竟是最為失控的那一個。


    “大嫂。”幾位夫人都圍到她身邊,卻誰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隻是默默相擁,黯然流淚。


    跟隨而來的丫環隨從亦是連連抹淚,幾個從小便跟在老祖宗與大長公主身邊的媽媽更是掩麵而泣。


    雲微瀾眼眶酸澀,抬起頭望著那片陰沉晦澀的天空,眼角濕意浸潤。


    隻有在這座宅子裏留下過痕跡的人,才知道她們曾經曆過什麽。


    身後,一個瘦小的侍從抱著一個小姑娘哭得不能自已,偏偏還要硬忍著不能哭個痛快。


    “香兒姐姐……哦不,小山子,你快別哭了。”小白菜急得直跺腰,忙不迭地用袖子小心翼翼地給那侍從吸去他臉上的眼淚,貼著他的耳朵小聲道,“忍忍吧,要是把這塊‘胎記’哭沒了,看瀾哥哥不把你送迴江淮去。”tqr1


    “你放心,我這些日子天天用水洗,也沒洗掉。”


    “眼淚是鹹的,用水洗不掉,萬一眼淚可以呢?”小白菜氣得不行。


    小山子,也就是改了裝的香兒一聽,連忙止住了哭,拉著香兒迴到馬車裏,把臉埋在袖子裏待了會兒,然後抬頭急切地問:“快看看,還在不在?”


    小白菜扒拉著她的胳膊,仔細看了看她那占了半邊臉的紫黑色胎記,又伸手摸了摸,確定安然無恙,這才點頭,“還在。”


    “有沒有變小?”


    “沒有。”


    “有褪色沒?”


    “也沒有……好像更黑了。”


    “那就好那就好。”香兒唿出一口氣,“嚇死我了。萬一這‘胎記’壞了,主子鐵定是不讓我跟著的。”


    “豈止是不能跟著,還得把你打一頓。”小白菜翻了個白眼,用隻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道,“瀾哥哥和王爺千辛萬苦把你救出來,文一哥還為你受過傷,可不是讓你任性的。”


    “這怎麽叫任性。”香兒擰了她一下,亦咬著她的耳朵,“我知道主子把我留在江淮是為了我好,可沒有主子和你們在,我一個人留在那裏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小白菜重重打了她一下,在她吸氣聲裏恨恨道,“你沒良心,王爺他們家對你那麽好,你還說這種話。”


    “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把這話說給主子聽……”香兒求饒。


    小白菜繃著臉瞪她,不小會兒就繃不住笑了。


    “真醜!”


    “醜才好!醜了才能跟著主子。”


    “小心你以後都恢複不過來,做一輩子醜八怪。”


    “那我也樂意。”


    “……”


    “你說,我這樣子,太子和長公主要是看到了,還能認得出來嗎?”


    “隻有鬼才能認得你。”


    “嘿嘿,那我就放心了。好了好了,快下車吧,待會兒大家都進去了,我們兩個可別落在後麵。”


    “嗯,以後你說話也小心著點兒,可別讓人聽出來了。”


    “放心吧,七夫人教我那招變聲我學得好著呢……也不知她怎麽會那麽多,得虧有她,要不然我還真迴不來了……”


    “聽瀾哥哥說,七夫人嫁人之前是闖江湖的,好像是一個什麽門派的大小姐。”


    “哦,難怪……江湖人見識廣,難怪懂得多。”


    “你心裏有數就好,快下車吧。”


    兩個丫頭做賊一般咬完耳朵,一前一後下車,老祖宗等人已整理了妝容,緩緩踏上正門台階,往裏麵走去。


    “以後不管做什麽,說什麽,都不可隨意。”雲微瀾迴頭看了眼小白菜,又落在香兒身上,“記住‘隔牆有耳’這四個字,明白嗎?”


    小白菜和香兒都是一驚,連忙說明白了。


    ……


    老祖宗率著人走進院子,看著那幾乎與十多年前沒有變化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眾人稍稍平複的心緒再次翻湧,好半晌才堪堪忍住。


    將整座舊宅走了一遍,老祖宗除了眼眶還微紅,情緒已然平靜,對眾人道:“這座宅子太小,容不下這麽多人,我在這裏住,你們都去璟小子那裏吧。”


    “祖母,我要跟您一起住。”文靜立即跑過去,挽住老祖宗的胳膊。


    “我也住這裏。”文嵐也不甘落後,直接跑到老祖宗身後給她捏肩。


    老祖宗給這兩個孫女鬧得沒法,隻好同意,“好,那就你們兩個也留下吧。”


    “母親在這裏,媳婦哪有不在跟前伺候的道理。”七夫人走過去拖住老祖宗的手,“讓嫂嫂們過去吧,媳婦留下。”


    “哪有你這樣的。”六夫人當即不幹了,笑道,“依我看,大家都留下,母親也免得厚此薄彼。”


    “瞧瞧你這張嘴。”老祖宗被氣笑了,“我念著你們一路辛苦,讓你們住得舒服些,到你們這兒倒成了厚此薄彼了?”


    “那就讓我們都留下吧。”六夫人嘻嘻一笑,絲毫不怕被罵。


    其他幾位夫人也都不肯走。


    大長公主聲音微啞,“諸位弟妹,這座宅子確實小了些,璟小子那邊寬敞……”


    “大嫂,您別說了。”三夫人摟著她,親親熱熱道,“地方小,咱們就擠擠。家裏那宅子太大了,平常睡覺都離得遠,如今正好,大家擠在一起還能多說說話。要是一人一間不夠分,那就兩人一間,兩人一間還不夠,就那三人一間。”


    “就是。”四夫人接道,“以前行軍打仗的時候,什麽苦沒吃過?別說擠了,連床都沒有,如今反而嬌氣了不成?”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就是一個意思:就算沒地方睡了,也要擠在一起。


    雲微瀾在旁邊看著,微微而笑。


    文璟亦是微笑聽著,什麽都沒說。


    “那就這樣吧,大家都住在這裏。”老祖宗最終鬆了口,“到時候你們別嫌擠,跑到我跟前叨叨就成。”


    “母親放心,媳婦們高興還來不及。”眾人一哄而笑。


    於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所有人都住在舊宅,除了老祖宗與大長公主分別一間,其他人都是兩人一間,隨行服侍的則在偏屋裏搭了大通鋪,其他隨從車夫則安排在偏遠一些的幾間屋子。


    雲微瀾原本想騰出房間來,被文璟製止了,便把香兒和小白菜都安排在了外麵半間屋子,這樣也能省出一個房間。


    這樣一來,原本還顯得有些空曠的舊宅頓時擠了個滿滿當當。


    小白菜尤其高興。


    原先隻有兩個人住實在冷清,這樣才熱鬧。


    雲微瀾看著每個人臉上的笑容,心中溫暖。


    曆史上自古不缺忠臣,但文家即使在手握重權的鼎盛時期,依然能如此低調簡樸到這種地步,怕是不多。


    這座舊宅是當初文璟之父被先帝賜封爵位時所建,以他的功績,完全可以再大上十倍規格不止,他卻將所有賞賜都分給了戰死沙場將士的孤兒遺霜,並說,長年久戰,國庫虛空,隻需一屋棲身便可。


    文璟的幾位叔叔也都效仿他們的大哥,在京都置了普通宅院,如尋常人家一般。


    是以,這座王府舊宅當年隻住了老祖宗與文璟一家。


    後來文家遷出京都之後,那些叔叔們的房子加以變賣,隻有這座舊宅保留了下來,如今要住這麽多人,擁擠程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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