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爭有些疲勞的坐在凳子上,外麵的夜色越來越深,算算時間,這會兒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個時期。前前後後,那麽多人來雨來亭殺他,可是朱校檢一直沒有露麵。


    安爭沒有罵街,沒有惱火,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朱校檢是什麽人。


    “老伯,我一夜殺人,你一夜不休,是在等著我死來印證你之前的預言嗎?”


    安爭也翻出來一個煙鬥,跟賣包子的老漢要了一些煙絲,點上,深深的吸一口,吐出去煙氣的樣子像個吞雲吐霧的妖怪。那個老人坐在安爭身後歎了口氣,然後看了一眼桌子上已經放涼了的包子。


    “算我輸。”


    他將包子拿起來方迴籠屜上,蹲在安爭身邊:“你是不是被出賣了?”


    “老伯你話這麽多,見過那麽多生死仇殺,你還活的好好的......真不容易。”


    老人家笑起來:“因為我隻賣包子。”


    安爭:“這個理由不好......你在緝事司是個什麽職位?”


    安爭把牌子摘下來遞給那個老人:“我這個牌子,是比你大還是比你小?”


    老人無奈的搖了搖頭:“以後沒辦法賣包子了。”


    他雙手抱拳:“卑職拜見檢事校尉大人。”


    “你命不好。”


    安爭將牌子收迴來:“你在這鹿城賣了三十年包子,還沒有我的官職高,不覺得憋屈?”


    “三十六年。”


    老人站直了身子,將身上那件髒兮兮的補丁套著補丁的衣服脫下來,裏麵是一件黑色帶紫金線花紋的緝事司錦衣。在這站起來的那一刻,他佝僂的身子驟然拔直的樣子,讓人覺得有些心疼。


    “不是三十年,是三十六年,從聶向泰離開了燕城到鹿城開辦泰安書院起,我就在這裏賣包子了。之所以我的職位一直是這樣,可能是因為不用賣命吧,隻是賣個包子。”


    安爭:“這個笑話有點冷。”


    老人笑起來:“大人,你是不是在怪檢事大人?”


    安爭:“不怪,怪我自己實力還不夠。”


    老人正色道:“大人說的是。”


    就在這時候,東邊的天空上浮現出一層淡淡的紅,很快就變得紅透,然後帶著金邊的太陽從地平線上依依不舍的抬起來,好像眷戀著家裏溫暖的床。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不知道什麽時候雨已經停了,地麵上的積水不多不少剛好過腳麵。一群人踩著積水而來,絲毫也不在意自己腳上造價不菲的靴子。這是一群看起來很有氣勢的人,源自於他們身上的緝事司錦衣。早晨有些涼,可似乎這些人看起來很熱,他們走過來的時候零零散散的雨滴打在他們的錦衣上,撿起來的水花折射出不情不願的彩虹。


    朱校檢似乎有些疲勞,但是眼神裏難掩興奮。啪的一聲,一件東西扔在安爭的腳下,那是一個黑布包著的東西,落地之後滾了幾圈,很快就把積水染紅,從黑布包裹裏麵滲透出來的血液,還帶著一點點腥氣。


    “你沒死就好。”


    朱校檢在椅子上坐下來,拿起剛剛熱好的包子就吃:“若是你死了,給死人追加什麽賞賜是最無趣的事。就算給你個比我還大的官,你這樣身邊連個家人朋友都沒有的人,也沒人分享你的光彩。再說了,死了就是死了,再多好處有個屁用。”


    他三口兩口吃完了包子,舒服的呻吟了一聲。


    “你的任務結束了,迴燕城報到去吧。”


    朱校檢從懷裏逃出來一個信封扔在桌子上:“拿著這個東西,到了緝事司你會被提拔為檢事校尉,比你現在的官兒大一些,俸祿多一些,最主要的是......你可以留在燕城養老了。”


    賣包子的老人苦笑,拿起那個信封看了看,然後揣進懷裏:“卑職謝大人。”


    “不用謝我......你在燕城三十六年,時間很長了。大部分的消息都是從你這裏傳遞迴去的,緝事司的功勞簿上迴給你記上很重要的一筆。我知道你心裏也不舒服,迴燕城養老?你辛辛苦苦三十六年就換來一個養老?可也沒辦法,緝事司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上麵還有鎮撫使大人,還有司座......”


    “我明白的。”


    老人垂首:“我在這裏三十六年,迴去之後還要接受審查,看看我不是被收買了。”


    朱校檢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熬過去就是了,我迴頭會把你調到我身邊來,蘇瀾郡距離這裏不遠。說實話,你在外麵三十六年了,升了檢事校尉,迴去之後在燕城也是被排擠,這是我不用提醒你也能想到的事。人和人不一樣,這個家夥才進緝事司就做到了檢事校尉,看起來比你走運的多,但是你能為一個任務活三十六年,他和我......沒有明天。”


    老人抱拳,告辭,沒有一絲留戀。


    朱校檢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喝,咕嘟咕嘟的灌下去的時候,喉結上下的幅度很大。


    “怪我?”


    他問。


    安爭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如果你心裏隻剩下罵娘的話,那就別說了。”


    朱校檢指了指那黑布包裹,有人過去將包裹撿起來打開,裏麵是一顆白發蒼蒼但沾滿了血的人頭。安爭見過這個人,也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局。


    聶向泰的人頭。


    “君上大人不喜歡懷疑人,因為他用人都是用人不疑。可是君上大人可以不懷疑,我們緝事司的人不能不懷疑。緝事司的存在,就是因為君上大人深知自己的弱點。他待人太寬厚,所以很多事必須緝事司來做。如果聶向泰真的隻是做個院長,享受一下眾人的尊敬也就罷了......可是他貪,很多人都貪。你也知道,君上治下和別的地方不一樣,你也是從九聖宗那邊的地盤來的,你知道仙師府對人間界的控製有多可怕,但在這裏不一樣,君上一直拿他自己的命拚來的也還在拚著的,就是這不一樣三個字。”


    安爭抬起頭,一字一句的說道:“關我屁事?”


    朱校檢無奈的搖了搖頭:“發牢騷可以,別過分。”


    安爭笑起來:“我給你在這邊扛著雷,你說我別過分?”


    朱校檢:“你已經是緝事司的人了。”


    “命是我自己的。”


    安爭的迴答斬釘截鐵。


    朱校檢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誰的命都是自己的......既然咱們不談情懷,不談感情,咱們談談條件。你做的事,你自己覺得值多少?”


    安爭沉思了一會兒後認真的說道:“我要去燕城白勝書院,不管蘇瀾郡分院有幾個名額,不管有多少權貴盯著這個名額,都必須是我的。”


    朱校檢道:“輕了,再想一個。”


    安爭道:“我妹妹留在蘇瀾郡分院,你保證她不會受到傷害,在她有能力闖蕩江湖之前不準放她離開。我幫你要了那麽多人的命,我隻請你保這一個人的命,好好的,一根頭發都不能掉。”


    “行。”


    朱校檢站起來:“你該走了,蘇瀾郡分院的人還在客棧等你,你已經完成了第二個任務點的任務,拿到了十塊元晶,現在就可以出發了。第三個任務點在易水湖,湖底,不用去想了,任務是我臨時改的......之前的任務對你來說太簡單了,這外麵幾百顆人頭告訴我,你的能力更大些,所以任務也得改。易水湖湖底有一條沉船,當年君上大人在易水湖遊玩的時候有人擊沉了那條船,船上有些東西沒來得及帶出來......”


    安爭問:“所以這次出門曆練,到底是蘇瀾郡分院的任務,還是緝事司的任務。”


    “有區別嗎?”


    朱校檢站起來大口的唿吸著,清晨裏,唿出去的氣顯得很白很濃。


    “好累啊......”


    他拍了拍安爭的肩膀:“我剛才對那個人說你和我沒有明天,其實是錯的......我沒有明天,你有。”


    他從懷裏取出來一塊白玉做的牌子遞給安爭:“這是副檢事的牌子,從現在開始,在我的衙門裏你地位隻比我低一些。那塊檢事校尉的還給我吧,鐵的,不值錢。這塊是玉的,若是你落魄了還能換酒喝。”


    安爭:“你在緝事司也是個異類吧?”


    朱校檢:“尊重些,對我尊重些。”


    安爭將牌子接過來,把檢事校尉的牌子遞過去。


    朱校檢看了看天色:“你在這裏殺了幾百個人,你知道昨天夜裏我殺了多少嗎?”


    “不想知道。”


    “偏要你知道......七千。”


    朱校檢揉了揉眼睛:“真的不想殺人。”


    安爭無言以對,也不想再說什麽。


    客棧,袁煙狄靠著門框等著安爭迴來,嘴裏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兒拔來的毛毛草。這是一個性格上來看怎麽都不像是女人的女人,但偏偏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女人味。小胖子拉菲看到安爭迴來就跑出來,一臉的興奮。


    袁煙狄啐掉毛毛草轉身進屋,好像根本就不是在等安爭似的。


    “師兄,你幹嘛去了?”


    “吃包子。”


    “吃了一夜?”


    “對。”


    “那你得吃多少包子?”


    “人血包子。”


    安爭問:“你吃嗎?”


    拉菲連忙搖頭:“不吃......堅決不吃。”


    安爭拍了拍他肩膀:“不吃最好,現在不吃,以後不吃,永遠不吃。因為一旦吃了人血饅頭,心就變了。我覺得自己現在就變了,變得和以前不一樣。我一夜吃了幾百顆人血饅頭,想要的隻是離她更近一點,再近一點。”


    客棧裏,本來走著的袁煙狄腳步一停,手不易察覺的顫抖了一下。然後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把手揣進褲兜裏,依然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繼續往前走,沒有人看到她眼神裏的變化,也沒有人看到那是一種悔意......


    她抬起頭看了看天空,隔著屋頂,什麽都看不到。


    可是她卻看到了,匡大山和祁連英兩個人站在二樓,手扶著欄杆,看著安爭一陣陣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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