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裏,李柳捎了食盒到山上,在茅屋那邊,李二和陳平安在桌上吃飯。


    今天的練拳,李二難得沒有如何喂拳,隻是拿了幅畫滿經脈穴位的火龍圖,攤放在地,與陳平安細致講述了天下幾大古老拳種,純粹真氣的不同流轉路線,各自的講究和精妙,尤其是闡述了人身上五道:“還是那麽個意思,修行路上,千萬別猶豫,與武學路上的步步踏實,循序漸進,修道之人,需要一種別樣心思,天大的機緣,都要敢求敢收,不能心生怯意,畏畏縮縮,太過計較福禍相依的訓誡。陳先生興許會覺得等到五行之屬齊全了,湊足了五件本命物,徹底重建長生橋,哪怕當時仍是滯留三境,也無所謂,事實上,修道之人如此心境,便落了下乘。”


    陳平安緩緩思量。


    李柳繼續說道:“既然當了個修道之人,就該有一份離地萬裏的超脫心。習武是順勢登高,修行是逆流而上。所以等到躋身了武夫金身境,陳先生就該要自己尋思著破開練氣士三境瓶頸之法,三境柳筋境,自古就是留人境,難不成陳先生還希冀著自己一步登天?”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敢想,也不會這麽想。”


    李柳說道:“我返迴獅子峰之前,金甲洲便有武夫以天下最強六境躋身了金身境,所以除了金甲洲本地各地武廟,皆要有所感應,為其道賀,天下其餘八洲,皆要分出一份武運,去往金甲洲,一分為二,一個給武夫,一個留在武夫所在之洲。按照老規矩,武夫武運與修士靈氣相似,並非那玄之又玄的氣運,中土神洲最為地大物博,一洲可當八洲來看,所以往往是中土武夫得到別洲武運最多,但是一旦武夫在別洲破境,中土神洲送出去的武運,也會更多,不然天底下的最強武夫,隻會被中土神洲大包大攬。”


    這是一樁陳平安聞所未聞的新鮮事。


    李柳打趣道:“若是那個金甲洲武夫,再遲些時日破境,好事就要變成壞事,與武運失之交臂了。看來此人不光是武運鼎盛,運氣是真不錯。”


    陳平安聽出了李柳的言下之意,在獅子峰山上,李叔叔喂拳之後,他陳平安就開始追趕並且超過了那位天才武夫的六境底子。


    高興當然有,如何雀躍欣喜,卻也談不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在九洲版圖相互流轉的這些武運軌跡,山巔修士都看得到?”


    “天下武運之去留,一直是儒家文廟都勘不破管不著的事情,早年儒家聖人不是沒想過摻和,打算劃入自家規矩之內,但是禮聖沒點頭答應,就不了了之。很有意思,禮聖明明是親手製定規矩的人,卻好像一直與後世儒家對著來,許多有益於儒家文脈發展的選擇,都被禮聖親自否定了。”


    李柳娓娓道來,道破諸多天機:“除非是勉強能夠洞察天機的飛升境巔峰修士,不然很難察覺到跡象,再就是坐鎮天幕的儒家七十二聖賢,看得最真切,純粹武夫的所謂最強,隻是個當下事,與同一個時代的九洲同境武夫相比,所以曹慈和陳先生你們這類武夫,若是在某個境界滯留很久,其餘所有同境武夫就都不用奢望那份武運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與曹慈比,如今還差得遠。”


    李柳笑道:“事實如此,那就隻好看得更長遠些,到了九境十境再說,九十的一境之差,便是實打實的天壤之別,更何況到了十境,也不是什麽真正的止境,其中三重境界,差距也很大。大驪王朝的宋長鏡,到九境為止,境境不如我爹,但是如今就不好說了,宋長鏡先天氣盛,若是同為十境氣盛,我爹那性子,反受拖累,與之交手,便要吃虧,所以我爹這才離開家鄉,來了北俱蘆洲,如今宋長鏡停留在氣盛,我爹已是拳法歸真,雙方真要打起來,還是宋長鏡死,可雙方如果都到了距離止境二字最近的‘神到’,我爹輸的可能性,就要更大,當然如果我爹能夠率先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宋長鏡隻要出拳,想活都難。換了他先到,我爹也是一樣的下場。”


    陳平安輕聲問道:“是不是如果李叔叔留在寶瓶洲,其實兩人都沒有機會?”


    李柳點頭道:“雖說事無絕對,但是大概如此。”


    李柳笑著反問,“陳先生就不好奇這些真相,是我爹說出口的,還是我自己就知道的內幕?”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知道這些。我相信李姑娘和李叔叔,都能處理好家裏事和門外事。”


    李柳沒來由道:“若是陳先生覺得喂拳挨打還不夠,想要來一場出拳酣暢的砥礪,我這邊倒是有個合適人選,可以隨叫隨到。不過對方一旦出手,喜歡分生死。”


    陳平安沒有猶豫,迴答道:“很夠了,還是等到下次遊曆北俱蘆洲再說吧。”


    李二隨後的一次喂拳,陳平安估計自己都未必扛得住。


    而且一旦躋身武道第七境,大瀆走江又已經收尾,就更應該立即南返寶瓶洲,落魄山還有一大堆事務需要他去處理,再接下去,當然就是再次南下老龍城,乘坐跨洲渡船,趕赴倒懸山。


    李柳說道:“其實那個人,陳先生也認識,當時他就在鬼蜮穀寶鏡山。”


    陳平安恍然大悟。


    是那個看不出深淺卻給陳平安極大危險氣息的怪人。


    在天之驕子的崇玄署楊凝性身上,都不曾有過這種感覺,或者說不如前者濃厚。


    李柳問道:“陳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境界不算懸殊的情況下,與你對敵之人,他們是什麽感受?”


    陳平安愣了一下,搖頭道:“從未想過。”


    這些年遠遊途中,廝殺太多,死敵太多。


    然後陳平安第一個想起的,便是久未見麵的杏花巷馬苦玄,一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修道天才,成了兵家祖庭真武山的嫡傳後,破境一事,馬苦玄勢如破竹,當年彩衣國大街捉對廝殺過後,雙方就再沒有重逢機會,聽說馬苦玄混得十分風生水起,已經被寶瓶洲山上譽為李摶景魏晉之後的公認修行天資第一人,最近邸報消息,是他手刃了海潮鐵騎的一位老將軍,徹底報了家仇。


    李柳微笑道:“若是換成我,境界與陳先生相差不多,我便絕不出手。”


    陳平安搖搖頭,“李姑娘謬讚了。”


    李柳說道:“太過謙虛也不好。”


    陳平安說道:“說明我示弱的功夫,火候還不夠。”


    李柳忍不住笑道:“陳先生,求你給對手留條活路吧。”


    陳平安也笑了,“這件事,真不能答應李姑娘。”


    與李柳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獅子峰之巔,當下時辰不算早了,卻也未到酣睡時分,能夠看到山腳小鎮那邊不少的燈火,有幾條宛如纖細火龍的連綿光亮,格外矚目,應該是家境殷實門戶紮堆的街巷,小鎮別處,多是燈火稀疏,三三兩兩。


    李柳問道:“陳先生走過這麽遠的路,可知洞天福地與諸多山水秘境的真正淵源?”


    陳平安點頭道:“曾經有個朋友提及過,說不光是浩然天下的九洲,加上其餘三座天下,都是舊天地分崩離析後,大大小小的碎裂版圖,一些秘境,前身甚至會是許多遠古神靈的頭顱屍骸,還有那些……隕落在大地上的星辰,曾是一尊尊神的宮殿府邸。”


    李柳說道:“你這朋友也真敢說。”


    陳平安笑道:“膽子其實說大也大,渾身法寶,就敢一個人跨洲遊曆,說小也小,是個都不怎麽敢禦風遠遊的修道之人,他畏懼自己離地太高。”


    李柳問道:“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算一個。”


    山巔清風,帶著穀雨時分的山野芬芳。


    李柳沉默片刻,隨口問道:“陳先生最近可有?”


    陳平安笑道:“有,一本……”


    陳平安略作停頓,感慨道:“是一本怪書,講述諸多生死的短篇故事集,得自一頭喜好煉製名山的得道大妖。”


    李柳便沒了太多興趣,生生死死,她見過太多太多,肯定無法裨益她如今的大道了。


    對她而言,這一生就像楊老頭是一位學塾夫子,讓她去做功課,不是道德學問,不是聖賢文章,甚至不是修出個什麽飛升境,而是關於如何做人。


    這其實是一件很別扭的事情。


    李柳覺得自己唯有關起門來,與爹娘和弟弟李槐相處,才習慣,走出門去,她看待世人世事,就與以往的生生世世,並無兩樣。


    陳平安望著山下燈火,輕聲道:“曾經在一本文人筆劄上看到,說凡夫俗子,短暫一生,半生在那床榻上消磨光陰。好像修道之人,也沒差,修行如睡大半生。不過細細琢磨,終究還是不一樣的。站在不同的地方,看待同一件事,便可能是一種人心兩迴事。”


    “我曾經看過兩本文人筆劄,都有講鬼怪與世情,一位文人曾經身居高位,告老還鄉後寫出,另外一位落魄書生,科舉失意,終生不曾進入仕途,我看過了這兩本筆劄,一開始並無太多感觸,隻是後來遊曆途中,閑來無事,又翻了翻,便嚼出些餘味來。”


    “站得高看得遠,對人性就看得更全麵。站得近看得細,對人心剖析便會更入微。”


    說到這裏,陳平安感慨道:“大概這就是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的好了。”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那個不敢禦風的朋友,學問駁雜,讓我自慚形穢,曾經我隨口了問他一個問題,若是我家鄉小巷的頭尾,牆根各有一株小草兒,離著明明那麽近,卻始終枯榮不可見,若是開了竅,會不會傷心。他便認真思量起了這個問題,給了我許許多多匪夷所思的玄妙答案,可我一直忍著笑,李姑娘,你知道我當時在笑什麽嗎?”


    李柳會心一笑,“在那泥瓶巷,雞犬往來,尤其是母雞經常帶著一群雞崽兒,每天東啄西啄,哪裏會有花草。”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使勁點頭。


    李柳突然收斂了笑意,彎腰作揖,“感謝先生教誨。”


    陳平安愣在當場,不明白李柳這是做什麽?我隻是與你李姑娘散心閑聊,難不成這都能悟出些什麽?


    陳平安當下唯有一個念頭,自己果然不是什麽修道胚子,資質平平,所以此次獅子峰練拳過後,更要勤勉修行啊。


    李柳起身後,告辭一聲,竟是拎著食盒禦風去往山腳店鋪。


    陳平安一頭霧水,返迴那座神仙洞府,撐蒿去往鏡麵處,繼續學那張山峰打拳,不求拳意增長絲毫,隻求一個真正心靜。


    夜色裏,婦人在布店櫃台後打算盤,翻著賬本,算來算去,唉聲歎氣,都大半個月了,沒什麽太多的進賬,都沒個三兩銀子的盈餘。


    比起陳平安先前在鋪子幫忙,一兩天就能掙個三兩銀子,真是人比人,愁死個人。也虧得在小鎮,沒有什麽太大的開銷,


    婦人看著櫃台上的那盞燈火,怔怔出神,然後轉頭望向那個傻啦吧唧站在不遠處的漢子,怒道:“李二,你杵這兒做啥,能當油燈使喚啊?”


    李二搖搖頭。


    理解。


    最近買酒的次數有點多了,可這也不好全怨他一個人吧,陳平安又沒少喝酒。


    婦人好似看穿李二那點小心思,惱火道:“花錢心疼是一迴事,招待陳平安是另外一迴事,你李二少扯陳平安身上去,你有本事把你喝的那份吐出來,賣了錢還我,我就不怨你!成天就是瞎晃蕩,給人打個短工什麽的,一年到頭,你能掙幾兩銀子?!夠你喝酒吃肉的?”


    李二悶悶道:“陳平安馬上就要走了,我戒酒半年,成不成?”


    不曾想一聽說陳平安要離開,婦人更氣不打一處來,“閨女嫁不出去,就是給你這當爹拖累的,你有本事去當個官老爺瞅瞅,看來咱們鋪子上門求親的媒婆,會不會把咱家門檻踩爛?!”


    李二不吭聲。


    婦人哀怨道:“以後若是李槐娶媳婦,結果女兒家瞧不上咱們家世,看我不讓你大冬天滾去院子裏打地鋪!”


    李二撓撓頭。


    婦人剛要熄了油燈,突然聽到開門聲,立即小跑繞出櫃台,躲在李二身邊,顫聲道:“李柳去了山上,難不成是蟊賊登門?等會兒要是求財來了,李二你可別亂來,鋪子裏邊那些碎銀子,給了蟊賊便是。”


    李二嗯了一聲。


    所幸開門之人,是她女兒李柳。


    婦人便立即一腳踩在李二腳背上,“好嘛,若是真來了個蟊賊,估摸著瘦竹竿似的猴兒,靠你李二都靠不住!到時候咱倆誰護著誰,還不好說呢……”


    婦人絮絮叨叨罵著漢子。


    熄了油燈,一家三口去了後院,婦人沒了氣力罵人,就先去睡了。


    李二與李柳坐在一條長凳上,李柳憑空變出一壺仙人酒釀,李二搖搖頭。


    若是真是貪杯的人,真要喝那好酒,李二什麽喝不上。


    李柳這一次卻堅持道:“爹,破例一迴。”


    李二有些奇怪,接過了那壺酒,卻沒有揭開泥封,小聲笑道:“餘著,迴頭與李槐一起喝,他這個歲數,差不多也可以喝酒了,到時候就說是獅子峰老仙師賞賜下來的。”


    李柳笑著不說話。


    李二說道:“你娘其實想過很多次,迴寶瓶洲那邊去,畢竟那邊有親戚,街坊鄰居都是世世代代的熟悉門戶,不會像這邊,終究是外人,所以你娘說出口時候,我是答應了的。不過後來你娘自己反悔了,說李槐好歹在書院求學,再給人欺負,也不會太過分。你不一樣,到底是個女兒,她放心不下你一個人留在這邊,又不願讓你下山,斷了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份仙家緣分。”


    李柳點點頭,伸出腿去,輕輕疊放,雙手十指交纏,輕聲問道:“爹,你有沒有想過,總有一天我會恢複真身,到時候神性就會遠遠大過人性,今生種種,就要小如芥子,興許不會忘記爹娘你們和李槐,可一定沒現在那麽在乎你們了,到時候怎麽辦呢?甚至我到了那一刻,都不會感到有半點傷感,你們呢?”


    李二笑道:“這種事當然想過,爹又不是真傻子。怎麽辦?沒什麽怎麽辦,就當是女兒特別出息了,就像……嗯,就像一輩子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爹娘,突然有一天,發現兒子考中了狀元,女兒成了皇宮裏邊的娘娘,可兒子不也還是兒子,女兒不也還是女兒?可能會越來越沒什麽好聊的,爹娘在家鄉守著老門老戶,當官的兒子要在遠方憂國憂民,當了娘娘的女兒,難得省親一趟,但是爹娘的牽掛和念想,還在的。子女過得好,爹娘曉得他們過得好,就行了。”


    李柳低下頭,“就這麽簡單嗎?”


    李二嗯了一聲,“沒那麽複雜,也不用你想得那麽複雜。以前不與你說這些,是覺得你多想想,哪怕是胡思亂想,也不是什麽壞事。”


    李二猶豫了一下,“不過我還是希望真有那麽一天,你哪怕是拗著性子,裝裝樣子,也要對你娘親好些,不管你覺得自己真正是誰,對於你娘親來說,你就永遠是她懷胎十月,好不容易才把你生下來拉扯大的自家閨女。你要是能答應這件事,我這個當爹的,就真沒要求了。”


    李柳柔聲道:“好的。”


    李二歎了口氣,“可惜陳平安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陳平安。”


    李柳埋怨道:“爹!”


    李二咧嘴笑道:“爹就說一嘴兒,惱什麽。”


    李柳一雙漂亮眼眸,笑眯起一雙月牙兒。


    李二說道:“知道陳平安不住這邊,還有什麽理由,是他沒辦法說出口的嗎?”


    李柳疑惑道:“他是在顧忌什麽?怕給咱們添麻煩?”


    李二搖搖頭,“我們一家團圓,卻有一個外人。他陳平安什麽苦都吃得,唯獨扛不住這個。”


    那天李柳返鄉迴家。


    陳平安笑著告辭離去。


    一襲青衫的年輕人,身在異鄉,獨自走在大街上,轉頭望向店鋪,久久沒有收迴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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