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說孫泉宗、陳知義了,世子董疇也愣怔在那裏,半晌無語。


    西征戰事之後,除了三劍劈開鐵壁嶺,打開河西鐵騎通過玉龍山南下的通道,神侯這二十多年裏,在河西都可以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趙如晦也算是宗門的中堅力量,也隻有在一些極重要的慶典、道會上,才能偶爾看到神侯的身影,二十多年裏加起來也就四五次,而河西都護將軍府的事務,也早就是世子董疇在主持。


    孫泉宗雖是神侯的親傳弟子,但他到瀝泉坐鎮,則是世子董疇的主張。


    趙如晦怎麽都沒有想到,神侯竟然一直都有在關注著聚泉嶺,而且關注是如此之深。


    “弟子在瀝泉懈怠了!”孫泉宗狼狽不堪的說道。


    神侯在太微山藏機穀都在潛力研究神機戰車,他是被派到瀝泉坐鎮,卻整日躲在百獅嶺潛心修行。


    除了派嫡係親信盯著那幾座煉爐每天所出的淬金鐵料,孫泉宗對瀝泉下屬幾家鑄造工廠的兵甲戰械製造,都談不上有多用心,而在他看來,神機戰車、神機弩以及傀儡臂鎧等戰械的製造秘圖拿迴宗門就夠了,哪裏需要他親自盯著下麵的匠師、匠工去打造一件件機簧零部件?


    至於陳海對神機戰車、神機弩以及傀儡臂鎧等戰械所提出的改造方向,孫泉宗更是直接無視了。


    宗門世族煉製靈劍法寶,主要是為精英弟子以及高層人物服務。


    而越高級的法寶,所涉及到的符陣禁製也越複雜,也就需要更高的修為才能駕馭,這對孫泉宗等人來看,都是天經地義之事,而陳海希望匠師會能造出更強大的神機戰車,但同時還要求基層將卒能夠駕馭,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孫泉宗在瀝泉、在百獅嶺,可以對陳海在匠師會提的要求不屑一顧,但在藏機穀、在師尊董良麵前,卻不能再流露這樣的想法。


    陳雋閉關潛修,是真正不問世事,也是被董良從洞府喚出來,才知道旁係子弟出了一個震驚宗門又桀驁不馴的妖孽,但陳海這些年到底有什麽作為,他也不是很清楚。


    陳雋走到通體烏黑的神機戰車前,感受戰車透漏出來的氣息極弱,說明車體內是煉有符陣禁製,但都是最簡單的符陣禁製,他還是覺得奇怪,伸手按住戰車一角推了推。


    戰車的四對負重輪雖然滾動起來,但艱滯無比,碾著石地“哢哢”作響,可見了車體自身有多少沉重了。


    陳雋又伸手去托車底,想要試一試戰車到底有多重,但見他右手搭到車底緣往上抬,卻紋絲不動,連一隻角都無法抬離地麵,繼而掐訣摧動真元法力,就見右臂神華隱爍,似乎有神龍蜿蜒,這時候才勉強將戰車抬起地麵。


    陳雋蹙起眉頭,問董良:“這乘戰車足有七八萬斤重,符陣禁製又如此簡陋,你造出來,打算如何驅禦於戰場之上?”


    “這不是沒有造出嘛?”董良攤手苦笑道。


    董良伸出手在身前畫圓如鏡,下一刻,就見手虛處凝聚出一幅光幕,呈現出橫亙在大漠與烏鞘嶺北山雪峰之間的鐵勒嶺以及鐵勒嶺西麓兩軍對壘的情形。


    “這人當年接過我兩招,能全身而退,修為不弱,此時也應該修成道丹了吧……”陳雋一眼就認出孔鵬來,畢竟二十多年前,西羌國值得他們重視的人物並不多,然而越下往看,他越是震驚,到最後索性閉嘴不語,靜靜看著畫麵一幅幅往下演繹。


    光幕將陳海在鐵勒嶺西麓率十二乘神機戰車衝毀盾牆、無情撕碎敵陣的一幕幕畫麵,絲毫不差的呈現出來。


    要說黑山武尊孔鵬在淬金箭雨的覆蓋下,還能勉強做到進退自如,那些明竅境強者要是第一時間沒有足夠的防備,在淬金箭雨的覆蓋下即便能僥幸活命,也是狼狽到極點。


    而辟靈境以下的武將、軍卒,則是無情的被淬金箭雨撕成粉碎。


    趙如晦、孫泉宗、陳知義等人,都知道玉赤城大捷的戰果不凡,也奠定今時平盧大綠洲新格局的基礎,但邸報裏隻語片言寫得太簡略了,遠不如此時親眼見神侯親手施展圓鏡溯光迴放當時的情景來得清晰、來得驚心動魄。


    “這娃是誰?”陳雋指向執戟站在戰車之上的陳海問董良,這時候畫麵正推進到陳海將己方騎兵從混亂到極點的戰場上拉入大三角戰陣,下一刻淬金箭雨像收割麥子似的,將一**敵騎射倒在地……


    神機戰車與神機弩以及戰禽規模化投入戰場,在畫麵上是極吸引人眼球的,但陳雋此刻更關注的是趙如晦、陳知義、孫泉宗他們還沒有注意的一個方麵。


    在如此混亂的戰場,將己方騎兵一點點的拉離出來,重新集結成有序的戰陣,這對戰場的控製力要強到何等恐怖的水平之上?


    陳雋早年就是河西軍裏的重要將領,當然清楚要做到陳海那樣的程度,是何等的困難,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做到的。誰能將混亂戰場每一個角落的細微演變都觀察到、考慮到,並精準無比的做出部署?


    上萬人混戰的戰場,主將怎麽可能將軍令分解到十人隊的最基層層次?


    董良也知道陳雋注意到這點了,輕輕一歎,說道:“他便是你的五世孫陳海,他僅用大半年時間,就整編出這麽一支精銳;如此也是令河西上上下下都頭痛不已的人物。”


    陳雋頗有感慨的看了董疇一眼。


    董疇也是問心無愧,他不是不想用陳海,也給過很多的機會,但局麵發到這樣子,陳海怎麽看都不像是再甘願為河西所用的,他必須要采取措施。


    也恰恰陳海身上散發出來的光芒越來越耀眼,他站在河西及太微宗的立場之上,不希望看到在河西崛起的前路,陳海會成為障礙。


    “你怎麽看這場戰事?”董良又問道。


    “很難說、太難說……”陳雋也是連連搖頭,不知該如何評判玉赤城大捷。


    神機戰車、神機弩、戰禽營、長矛重甲陣甚至重騎甲馬陣,都不是他此時在軍任將時所熟悉的,認真去看,精絕軍也是有破綻與漏洞的,但陳雋心裏卻清楚,即便是他親自統領同樣的兵馬,猝然間遇到這麽一支精銳,多半也會連內褲都輸光掉吧。


    董良又看向嫡長子董疇、孫泉宗、陳知義、趙如晦。


    趙如晦心裏不存在與陳海的爭勝之心,麵對神侯的注目也是坦然;董疇、孫泉宗、陳知義卻是低下頭,自認為在神侯麵前沒有資格評判這場戰事。


    “你們沒有什麽羞愧的,即便是我,同等的精銳兵馬,在這樣的規模戰事裏,我也不是陳海之敵,但你們也不要妄自菲薄了,兩軍相持,要遠比一兩場戰事複雜得多。”董良說道。


    “……”董疇、孫泉宗、陳知義難以相信董良會這麽說。


    董良崛起於軍旅,用兵如神,在河西諸將及太微宗子弟眼裏,有著誰都不能企及的威望。即便在西征戰事後期,大燕西征軍在遭受重大挫折之後,董良率極少數精銳殿兵,也是殺羌胡聯軍哭爹喊娘。


    董疇、孫泉宗、陳知義是自認為沒有資格評判這場戰事,卻也沒有想過神侯會承認用兵上不如陳海。


    “有差距,沒有什麽不能承認的,最可怕的,是你們一個個都不知道差距出在那裏。”董良負手身後,平靜的說道。


    董良的聲音雖然平靜如故,但董疇、孫泉宗、陳知義背脊都要滲出汗來了。


    “趙如晦,你怎麽看?”董良見趙如晦眼神沒有閃爍,便問道。


    “陳海要匠師會造中級神機戰車,諸多條件限製,最為核心的一條便是要求‘基層將卒能禦之‘,”趙如晦說道,“觀精絕軍,將卒難談精銳,戰力卻是非凡。而從陳海東入燕京,於伏蛟嶺練兵始,在左津穀拒流民軍,直至在西土組建精絕軍,對宗閥、宗門的依賴都有限,卻又都能在極短時間訓練出虎狼之軍,關鍵點,或者就在不為宗閥重視的‘基層將卒’四字上!”


    董良又長吐一口氣,看向嫡長子董疇、孫泉宗、陳知義的目光這時候陡然銳利起來,問道:“你們有什麽話說?”


    趙如晦這二十多年都被踢到下麵的道院任職,從來都沒有機會進入上七峰內門及都護將軍府的核心層,這背後牽涉及極複雜的宗閥對寒門一脈的壓製問題。


    這原本是神侯都默認的潛規則,但河西都護將軍府及上七峰內門的核心人物,思想此時都已經固化到分辨不出玉赤城大捷背後的真正原因,董良也沒有辦法再袖手旁觀了。


    董疇硬著頭皮問道:“孩兒事後定會反思前過,但瀝泉事已至此,要如何處理陳海?”


    “陳海即便不能為河西所用,也不是其他人能輕易收服他,他要搞修習會也罷,要在秦潼山自立門戶也罷,且先由他去吧,”董良甩袖說道,“另外,傳我口諭,讓陳烈迴太微宗潛修……”


    孫泉宗、陳知義對望一眼,心知神侯即便心裏也欣賞陳海,但站在河西的立場上,也不會完全不做防備,將陳烈召迴宗門軟禁起來,也是避免陳海為其他勢力所用。


    趙如晦心裏微微一歎,心想這或許是眼下最好的結果了。


    “趙如晦,”董良又朝趙如晦說道,“我要你此時脫離宗門,去參加修習會。我對你沒有其他要求,他日你能將中級神機戰車秘圖獻上,便算還了宗門的恩情……”


    趙如晦傻在那裏,沒想到神侯要他去做這事,但他卻又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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