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朱漆木門

    辰時,巳時,便已至午時。

    午時的洛陽城,商鋪酒肆早已鋪張開來,不時有小販穿街過巷叫嚷著兜售什麽新奇的小玩意,當然也就有成群的幼童蹦來跳去追著鬧著,然後又被自家的父母訓斥著領迴家去。

    街邊民巷裏已經飄出了淡淡濃濃的菜香,炊煙大多已經散了,正是忙了一個上午的平凡人家圍坐在一起聊著各自的所見所聞吃著雖算不上豐盛卻也其樂融融的飯菜的時候。

    街上的行人也已漸漸少了,隻聽得一陣迅疾的馬蹄聲遙遙傳來,再一恍神,那一人一驥,即已行得遠了。

    陸嘲風抬頭望了望天色,日已偏了:午時三刻,可真是個好時辰啊。他懶懶伸個腰,一拍赤烏的頭,人已躍下馬背。

    前方是兩扇大開的朱漆木門,門環鑲著金獅,與門口兩隻兩人高的大石獅子交相唿應,更襯得大門正上方那塊鑲金又鑲玉的偌大匾額多了幾分富麗堂皇與莊嚴肅穆。隻見得那匾額上恰到好處的綴了幾個蒼勁又氣勢磅礴的篆字:四方洛門。

    陸嘲風不禁一笑:還是這麽愛擺排場,前幾日才把那匾額塗上金漆,今日,竟又找人鑲了玉嗎?這個老頭子,仗著自己有點本事,生怕別人不知道你錢多啊。但他轉念又記起了自己如今的可怕遭遇:遲到了啊,那死老頭肯定又想到了什麽看上去新奇有趣的好地方整治他了……想到這,他頭也不迴的衝赤烏一揮手:“去找你的颯露紫吧。”人已經躍進兩扇木門,一眨眼就連影子都不見了。

    這邊赤烏如聞天籟,搖頭擺尾的撒開蹄子就往一扇偏門去了:南塘公子沐晚塘的颯露紫啊,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要被那匹可惡的金雲縱給搶了先。

    那邊陸嘲風一路躍進去,穿過外堂恭敬肅立的普通弟子,再穿過前廳同樣恭敬肅立的親傳弟子,複又一躍,人便如雨幕裏一道急閃,夾著雷霆之勢躍入內殿。

    那些恭立在外的各色弟子,隻覺眼睛一花,一道黑影倏忽不見,但待到反應過來,人人心下皆已了然:他們的三公子陸嘲風,這個月,又遲到了……

    而內殿之中,正前方一張頗具氣勢的紅木長椅上,一位老者正端坐著淺淺品著手裏的一杯好茶。隻見他須發已經皆白,一身寬大的蠶絲白袍鋪展著罩在身上,更是襯得整個人憑空的有了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隻是那張看上去尚在壯年的幹淨麵容,與這一頭銀絲倒是有些不符了,可最令人稱奇的,還是要數那人一把被削得參差不齊的花白胡子了,顯然那削人胡子的劍法練得還不到家,好好的一把胡子,倒削得像是千年老山參的雜亂須子,讓他看起來也多了幾分可愛的氣質。

    然而還沒等陸嘲風迴過神來,隻見眼前那人已十指靈活的扣了茶,甚至也沒有抬眼看一看他,就隻悠悠然道:“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聞言,陸嘲風一陣頭皮發麻。那種如同叫他拿幾個銅板去街上買棵白菜似的語氣,每聽一次,連腳趾頭都能抽搐兩柱香的時間猶不能止。然而這次更糟,來得太晚,連究竟是要去做什麽事都沒來得及聽見。可是,他這邊還沒開口發問,那邊老頭子已經一個白眼拋過來,起身就要離座了。陸嘲風抬頭看著那一把年紀,卻連胡子都被人削得亂七八糟的老頭,內疚心起,忍了忍,幹幹脆脆應了一聲:“是。”

    於是乎,老頭子心滿意足的起身走了。

    於是乎,內殿裏剩下的另外三個人,目光意味不明的望過來,那其中的憐憫之意就如同西天佛祖望著一隻跪在地上為了一粒碎米興奮得手舞足蹈的螻蟻,隻是陸嘲風不是螻蟻,因為他是憂傷得要手舞足蹈了……

    其實也隻是短短的一瞬,那三人中一個身著寶藍色羽緞長衫,眉目俊朗的少年即揚聲向殿外道:“今日師訓已經結束,諸位領了師命,各自散去吧。”

    那一句結語暗蓄內力,以保證連同外堂那些耳目尚不靈通的普通弟子也能聽得清清楚楚,於是話音剛落,便聽得殿外眾人齊聲應道:“是。”旋即眾人已經整齊嚴謹又不失速度的悄然退去。

    不消片刻,待殿外所有人退盡,那個寶藍色少年舉步走近,抬手拍了拍陸嘲風的左肩:“上次你在邊境救的那幾百個逃兵,我已經揀了些精壯的送去久默山了,最近一個月,我會繼續負責的,至於你……”他又重重拍了拍陸嘲風的肩,眼神無比悲愴的繼續道:“不要想太多……”

    陸嘲風聞言有些哀怨的望著那個江湖上人人稱道親和仁愛的北問公子莫虛問,心中不祥的預感眼見著就要變成了現實,不由語帶淒涼:“北師兄……”然而話還沒問完,右肩又被人輕輕一拍,他皺眉望去,隻見一個身著絳紫色龍紋長袍,頭戴冠玉,腰別綠玉蕭的少年溫和一笑:“事情辦不好也沒關係,下個月的十五,記得按時趕迴來,不要再遲到,就好。”

    隻是這一番溫言相勸,聽得陸嘲風手指頭都抽搐了。且不說他每一次被那老頭子算計,眾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臨走還不忘加一句:“我賭你這次肯定遲到。”上下一派全然無事的樣子,單說他數次曆世,身犯大小絕境掰著頭發絲都數不過來,可沒有那一次,他會束手無策辦砸過任何一件事情。

    那麽這一次……陸嘲風咬咬牙,不再看其餘三人溢滿憐憫的眼神:“說吧,這次又是派我去什麽龍潭虎穴了?”

    他問出這句話時,已經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良好心理準備。但是,以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良好心理素質,還是被對麵那個目光最冷,由始至終未出一言的墨袍少年短短兩個字刺激得連頭發絲都抽搐了。

    聽完那個隻有兩個字的迴答,陸嘲風隻是覺得,那家夥的衣服可真是黑啊,黑的連手指頭都快看不見了,要不是有那一張白淨的臉襯著,真是黑得像從墨缸裏撈出來一般了。其實曆世十數年,或者終其一生,陸嘲風再也沒能遇見另外一個那樣肅穆的少年,像是即使一身紅綢,也能讓他穿出如同披麻戴孝一般冷冽的風采。

    而此刻,那少年就隻是開口,用與以往並無不同的簡短而有力的語氣,淡淡道:“青樓。”

    第十三章  畫舫賞雨

    這一日的洛陽,在正午晴好的天幕裏突兀的下了一場來曆不明的雨。

    街上商販紛紛收拾攤子準備找個地方好好躲雨去了,於是偌大的長街,喧鬧了一陣之後,聲勢也就小了。

    陸嘲風策馬漫步於淅淅瀝瀝的雨中,也不撐傘,衣服已經濕透了,竟恍若未覺。

    剛才那個冷得可以凍住一座活火山的家夥說了什麽?是青樓吧。好像南師兄也說了,近日武林有些來頭的門派中都陸續有弟子中了什麽莫名其妙的蠱毒,心智盡失,隻聽那個躲在暗處操縱的人差遣。一時之間,各門各派武典秘笈甚至門派機密都有不同程度的外泄或遺失,素來平靜的江湖,就這樣起了不大不小的波瀾。是了,早先不是還遇上了一個目光呆滯行動遲緩的彥門中人嗎,當時隻是有些疑惑,不想這疑惑人人都有,卻要他陸嘲風身先士卒。

    而最讓人不能接受的還是北師兄的話,那些迷了心智的人,大多都是與青樓中的什麽女子有染。可但凡知道底細的人不是那些已經迷暈了的名門弟子,就是那些青樓女子本人,然而究竟是哪家青樓,哪位女子,來路是什麽,手段是什麽,目的是什麽,有多少人謀劃,有多少人參與,涉及的是江湖內鬥還是朝廷紛爭,等等問題,所有人一無所知。

    那個死老頭,不會是讓我尋遍每一家青樓,會遍每一個姑娘吧?陸嘲風再一次哀怨了……

    雨又下得大了些,空蕩的街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了。赤烏緩緩邁著步子,連眼神也變得迷茫了。它的颯露紫,還是跟著那個冷得詭異卻極為守時的東辰公子段驚辰的金雲縱一起神仙眷侶了。要不是它去得晚了,那個可惡的家夥,哪會有鑽空子的機會,於是赤烏也哀怨了……

    一人一馬,襯著淒涼的雨中街景,倒真是貼切了不少。

    也正是在這時,前方隱隱約約走來一個身著紫衣的女子。那紫色的身影緩緩行來,隻輕盈的遮了一把小巧的油紙傘,然而漫天大雨,卻絕沒有一分一毫濺在她的身上。

    陸嘲風輕輕拍了赤烏的頭,馬兒就停下來,靜靜等著那紫衣女子走近,然後看她完滿的撐著紙傘欠身施了一禮,好聽的聲音在暴躁的雨幕裏清麗如同鳳鳴:“陸公子,可願同鳶紫一起,畫舫賞雨呢?”

    陸嘲風輕笑,朗聲答她:“恭敬不如從命。”

    他知道要請他赴約的人其實不會是鳶紫,隻是如今二人身在洛陽最繁華的長街上,一言一行,自會有不少人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於是也顧不得了,或許明天,西風公子攜美同遊的消息就會傳到那個不知在哪裏偷笑的老頭子耳朵裏,不過至少,是攜美,同遊,也自是一段佳話。

    陸嘲風催馬行至湖岸邊的時候,大雨還在漫無邊際的落下。鳶紫住了步,抬手指了指湖心一艘綴滿墨蘭的畫舫,低首道:“陸公子請。”於是淡紫色的身影緩緩退開去,也就順勢給陸嘲風讓出了一塊位置。

    陸嘲風點頭還禮:“有勞鳶紫了。”旋即縱身一踏馬背,人已向湖心躍去。

    本該是正午的好時光,然而因著這突如其來的雨,天邊卻暗了。遠處是墨綠的樹影和斑駁了樹影的風,偶爾也有驚得不知所措的飛鳥孤零零騰空而起,但不多時,又重重掠下去。雨聲未絕,落在本該寧靜的湖麵上,波紋激蕩,聲勢也遠比在長街上要大了許多。

    陸嘲風平穩的落在湖心的畫舫上,旋即便有一抹幽蘭芳香夾著雨勢風勢一同襲來。他還是立在船頭立在雨中,隻是眸光澄澈,語聲平和,竟尋不出絲毫淋雨的狼狽。他笑著對畫舫中人道:“若是早知你要來,我便該備上幾十壇好酒,與你不醉不歸。”

    而畫舫中人也淡淡一笑:“酒已備好了,就等你來今日同醉了。”旋即擋在陸嘲風麵前的一串珠簾被一股指風輕輕掀開:“既已來了,不進來嚐嚐這新釀的梅開玉蕊嗎?”

    陸嘲風也笑:“我隻怕你備下的酒,不夠我醉呢。”語聲未畢,人已閃身躍了進去。於是他終於再次得見那個少年,隻著一件極隨意的白玉長衫,灑下肩來的墨發也隻是被主人的一隻紫玉簪鬆鬆的束在腦後,然而那樣素淨的白,穿在他的身上,竟仿若憑空有了奪目的華彩,讓人隻一眼,也就熄了俗心,斷了凡念……

    陸嘲風這才看清那少年手裏捏著的一隻白玉杯,杯裏的梅開玉蕊泛著血紅的濃鬱光澤,讓人見了,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漫山灼人的紅梅以及晚冬連綿的雪和熾熱的篝火。紅與白濃烈的交織在一起,梅開玉蕊,這酒,當得起這名字。

    那少年抬手斟滿了置在青玉案上的另一個杯子,也抬頭笑著答他:“梅開玉蕊,一滴就足夠醉人。”

    陸嘲風順勢落座:“隻是你要醉的,可不是尋常人。”

    少年但笑:“尋常人,豈不比我們,自由得多?”

    陸嘲風無法駁他,隻見那少年緩緩舉杯,眉目裏似已有了幾分醉意,他還是笑容溫和,眸光像是包容一切的造物主:“嘲風,這第一杯,敬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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