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令元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


    速度很快,前後不到五分鍾。


    小雅正在把她特意帶來的吃食從保溫盒裏拿出來放到桌麵上,聽聞動靜扭頭,看到他換上了她給他帶來的衣服,神色間隱隱浮出一絲羞澀。


    視線緊接著下移,又發現他的褲子還是穿著原來的西裝褲,不禁關切相詢:「傅先生,怎麽了?是褲子不合身?還是你不喜歡?」


    傅令元沒迴答,拎著那隻服裝袋出來:「天亮之後就迴去,把這些東西全部收拾迴別墅。」手臂就勢再一揮她剛擺好的吃食。


    「傅先生還是一口都不願意吃?」小雅的語氣稍顯異樣,手指在身前絞著,為難道,「我……今天可能沒辦法再一個人把這些東西全部吃光……」


    上一次她準備夜宵到臥室,他丁點都沒碰,要她自行解決。她隻能自己吃,才能送空碗下樓,不至於叫其他懷疑。


    傅令元眼神暗沉著:「那就原封不動地帶迴去。」


    小雅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他的意思——今天吃食是裝在食盒裏的。而外麵的保鏢又不會特意翻看她的食盒,所以並無所謂。


    「我明白了傅先生。」小雅點點頭,略微懊惱,「是我想岔了。」


    說罷,她還是沒有放棄:「可是傅先生,你真的不多少吃一點兒麽?你應該還沒吃過東西才對。是因為介意這些東西是我做的嗎?可……可是在別墅,你也有吃過的……」


    輕輕咬了咬唇瓣:「如果你真的嫌棄,你直接告訴我,我以後再也不去碰廚房的東西了。你沒必要為了我,委屈了你自己。我沒關係的……」


    傅令元唇線抿著堅冷,不予理會,丟下那隻服裝袋在沙發裏之後,就去找先前脫掉的長袍馬褂——平時手機都是放褲子口袋裏的,今天的服裝不符合以往的習慣,剛剛進去的時候又太著急,把手機落下了。


    一眼看到長袍整整齊齊地疊著,而原本應該在長袍口袋裏的手機放在了最上麵。他眸色猝然如被濃墨渲染開。


    但聽小雅在這時告知:「對了傅先生,剛剛有人給你打電話。因為擔心誤了你的正事,所以我擅自做主幫你接了……希望你不要怪罪。」


    「誰來的電話?」傅令元的聲音淬了冰雪似的冷寒,令人感覺是因為他的涵養,所以才沒有質問諸如「誰允許你動我的手機」這種話。


    盡管如此,小雅似乎還是被他嚇到了,有些驚恐而怯懦:「是陌生號碼,我沒有做什麽,隻是告訴對方傅先生你現在不方便接電話,讓對方晚十分鍾再打。」


    她答話期間,傅令元已將手機撈迴自己的手中解鎖屏幕,迅速地翻開通話記錄,的的確確如她所言是個不認識的號碼,通話時間則不到一分鍾。


    「是男是女?」他眉頭折起,語氣比先前稍緩和些。


    「我不知道。」小雅搖搖頭,「對方沒有說過話,之後電話就直接掛斷了。不知道是不是打錯了。」


    傅令元在聽到「直接掛斷」四個字時,莫名重重一磕,模模糊糊地生出一個念頭,叫他想要馬上確認,急匆匆行至陽台外,準備迴撥那個號碼。


    頭一迴,打一個電話,他懷揣著如此既激動又忐忑的心情,手甚至不受控製地抖了抖。


    然而,未及他摁出撥通鍵,手機率先振動。


    有電話進來。


    顯示的恰恰是這個號碼。


    …………


    黃金榮盯住人影輪廓,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試圖看清楚床邊的人,奈何眼睛裏總似隔了什麽東西,不管他怎麽努力都不行。


    但是他突然記起一件事。記起在酒店的電梯裏,那個遞給他手帕的年輕男人,也戴著一頂帽子。


    所以是他嗎?麵前這個往他手心裏塞糖的人,和電梯裏的那個,是同一個人嗎?


    是……強子?


    是強子還活著?


    他的強子……隻有他的強子會特意這樣給他塞糖!


    黃金榮死死地盯住他,因為情緒的激動,唿吸難免比先前要不穩,比先前要沉重。氧氣罩上的水蒸氣覆蓋替換的頻率很高。


    他勉力地又一次嚐試抬起手伸向床邊的人影。


    氣力不足,他夠不到。


    他憋足一口氣,想要從床上蹬起來身體,卻依舊沒能成功。


    而人影輪廓定在床邊,對他的舉動視若罔見,一點兒也沒有要如先前那般主動觸碰他的意思,更沒有要幫他忙的樣子。僅僅事不關己,安安靜靜地一聲不吭,像極了冷眼旁觀。


    黃金榮切身感受到來自他的冷漠,直愣愣地躺在床上,凝著模糊的視線看著麵目不清的他,握緊手掌心的糖果,不禁老淚縱橫。


    腦子裏自發浮現的是先前餘嵐所說的話。


    「……具體我也沒去數,可能隻有五六個,可能有十來個,全是特意找來的住在天橋下的乞丐。有這等免費的艷福送給他們,他們自然不會錯過。一開始還警惕擔心被詐,但第一個乞丐當著大家的麵弄完人之後,其他人的欲望也都被挑了起來,哪裏還顧得及多想?連排隊的秩序都沒有了,爭先恐後得都打起來了。」


    說至此,餘嵐的眼神略微悵惘,應該是陷入了一瞬間的迴憶:「老黃你知道嗎?那場麵,我第一次見,其實就是一個被扒光了的女人,對他們來講就像一盆美味的佳肴,一群乞丐惡狗撲食似的。事實上,她也確實等同於佳肴,因為承諾了他們,事情結束之後,會給他們派發一筆錢和足夠吃大半個月的米糧。」


    「她……」餘嵐的表情愈發哀憐,打了個頭,就已然不忍心詳述當時的畫麵,頓了頓,將話頭轉了個人,「強子被抓在一旁,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會兒喊『放開我媽媽』,一會兒喊『爸爸你在哪兒?』『爸爸你快來救我們』……那哭聲啊,聽得我心都要碎了,後來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著覺,隻能去佛主跟前念經。」


    「再後來,強子的嗓子都哭啞了。她吊著最後一口氣,還想著哀求我放過強子。可這哪裏是我能決定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殺豬人的動作利索點,一刀先了結了她,再慢慢地剔骨剁肉,不要留給她太多的痛苦……」


    「可憐了強子那孩子,除了繼續在一旁看著,無能為力。但如果讓強子先走,想必對她來講更折磨。強子還那麽小,才8歲啊,哭得岔了氣,都暈乎過去了。暈過去了也好,最後她的肉塊被丟去餵狗的畫麵沒看全,否則怕是更難以承受。不過終歸,強子很快下去陪她了,母子倆依舊團聚……」


    黃金榮記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聽完一整段話的,待他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噴了陸家的兩名保鏢滿臉的血,隨後失去意識。


    如今一睜眼,卻有這樣一個像極了強子的人站在他的床邊,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沒醒,隻是在做夢。


    越想,他越覺得是夢,所以才會幻想出一個長大後的強子,所以他才會看不清楚他的臉。


    他對不起他們母子倆。


    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對不起。


    或許餘嵐說得對,他的業障確實非常重,以致於這麽多年過去了,老天爺給他的懲罰依舊不夠,非要把他視若親生的青洲也帶走。


    他的強子……他的青洲……還有丫頭……


    餘嵐最後還提過,陳家覆滅,陳家的人都死光了,包括陳璽在外麵的那個女人和生的女兒也找到了,一起死了。


    他是千古罪人,他對不起他們母子倆,連他們出事都沒能第一時間得知,更沒能去救他們;他對不起璽哥,是他害了青洲,是他害了丫頭,是他害了陳家。


    死了,全都死了……


    那還留他一個人苟延殘喘作甚?


    或許是不是其實他也要死了,所以臨死前做了這樣的夢?


    黃金榮盯著麵前的人影輪廓,想要好好珍惜死之前這最後的幻象。


    忽然的,人影輪廓開口說話了:「我是來幫人傳話的。」


    他聲線平緩,不帶絲毫感情似的:「你的兒子強子他沒死。」


    黃金榮再次收縮瞳孔,瞪大眼睛。


    他沒管他的反應,繼續說:「他當年被人救了,倖免於難,現在活得好好的。」


    「還有阮舒,陳青洲找了一堆替身母女騙過了陸振華。阮舒的身份暫且還是隱瞞的,她和強子匯合了。」他略略一頓,看到黃金榮的八字眉揪起,眼睛愈發圓睜。


    他把剩餘的話講完:「如果你想要見到阮舒,如果你還想和你的兒子強子相認,就自己想辦法留著這條命,等他們迴頭來找你。」


    黃金榮微微喘息,又開始嚐試要伸手抓他。


    他麵無表情,最後說:「我先走了。」


    黃金榮卻是在他轉身的瞬間,終於從床上猛地仰起一下身體,成功捉住了他的一個手指。


    黃金榮很快被迫重新躺迴去,手則緊緊攥著他的手指不放,並且因為這個動作,將他拉近了一步到床邊來。


    旋即,黃金榮用另外一隻插著針管的手,跨過努力伸到這邊來,看起來像是要拿什麽東西。


    見狀,莊爻遲疑兩秒,循著方向,主動伸了手到黃金榮的枕頭底下,然後摸出那條手帕。


    黃金榮的那隻插著針管的手,在這時握住他的腕。


    等於兩隻手都被黃金榮抓著。


    莊爻抬眸看黃金榮。


    黃金榮雙眸流著渾濁的眼淚,遍布溝壑縱橫的蒼老的麵龐。目光仿佛蒙著朧朧的一層紗,但落在他的臉上,認定了什麽似的。


    莊爻沒動,在暖色的小夜燈的光線中,沉默地與黃金榮對視,感覺自己讀懂了黃金榮的意思。


    數秒後,莊爻捋開黃金榮的手。


    黃金榮未曾反對或者掙紮,收迴自己手。


    莊爻將手帕塞迴到黃金榮的枕頭底下,最後再看他。


    黃金榮也還在盯著他,不曾移開過。雖然實際上視線模糊,並看不清楚他的模樣。


    莊爻沒有留戀,轉身走離。


    黃金榮的視線緊緊跟隨,目送著人影輪廓打開門,出去,關上門,徹底消失不見。


    房間裏又恢復成他獨自一人的狀態。


    黃金榮依舊盯著門,掌心緊握住的那顆糖,在告訴他,方才確實有人來過,不是他的錯覺,不是他的幻象,不是他的夢。


    …………


    看著來電顯示,手機險些從手中滑落。很快傅令元斂神接起,開口便猜測著問:「阮阮?」


    「軟什麽軟?」一把中年大嬸嗓門傳過來,口吻非常不客氣。


    傅令元當即失望——看來真是打錯電話的。


    他正準備直接掐斷,卻聽大嬸問他確認身份:「你是不是姓傅?」


    傅令元怔忡:「你是……」——對方明明是陌生人,卻問出這種話,前一秒剛掐滅的希望,即刻又復燃。


    大嬸卻是怒聲開罵,原本嗓門就夠大,此時音量更是提高了八度:「你個小赤佬!管我是誰!我今天非要代替你爸媽好好教訓你一頓不可!」


    「你現在人在哪裏?!告訴我地址!我馬上衝過去找你!一定要甩你一百個耳光掐你兩大脖子再把你的jj哢擦掉!讓你背著老婆在外麵找小三!讓你管不住你的下半身!看你以後還哪來的把子做出違背道德敗壞社會風氣的齷蹉事!」


    即便是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此時此刻隔著電話,也彰顯出一股子的潑辣,完全可以想像出對方多半橫眉立目,一手拿著電話一手掐著腰,或許頭髮還是普通中年婦女的中長卷,或許所處的場景還是那種快要拆遷的市井弄堂。


    傅令元:「……」


    無緣無故遭一通罵,第一反應自然是懵的。


    但懵不過一秒,傅令元便通過大嬸的這番話大致猜測出發生了什麽事情,立刻詢問:「用你的手機給我打電話的女人呢?」


    大嬸的音量再拔高兩度:「哎喲喲,現在終於記起來她人了?你不是和其他女人正打得火熱?你和小三苟且的時候想起她——」


    「我問你我老婆人呢!」傅令元冷肅一嗓子,儼然以暴製暴,馬上打斷了她。


    大嬸被嚇到,愣了兩秒,迴答:「聽到小三說你在洗澡之後,她立馬就掛斷電話,失魂落魄地走了。」——倒是完全失去了原先的氣勢。


    「走去哪兒?!」傅令元的心懸在「失魂落魄」這個形容詞上。


    「我哪裏知道?你太太告訴我她在商場裏丟了包包,手機和錢都沒了,所以要聯繫家人,就在女洗手間裏問人借電話,就借到我這裏。」大嬸的口吻又恢復了些許對他的厭惡,但很快她關心過來,「你老婆沒迴家嗎?她沒再和你聯繫嗎?」


    「哎呀呀!」大嬸開始責怪起自己,「我當時怎麽就直接放她走了呢?她又沒錢又沒手機的!這大半夜的!她一個女人怎麽會安全?完了完了完了!我看她離開的時候精神狀態怪不好的,萬一想不開出什麽意外該怎麽辦?」


    轉而她又指責迴他:「欸小癟三!你趕緊去找你太太啊!她平常都去些什麽地方都去找!和我在瞎扯什麽勁兒!報警報警快報警!」


    大嬸根本不清楚阮舒和他之間的真實情況,提出的意見自然不可用。


    傅令元未與她浪費時間,心領了她的熱心腸,腦中已快速消化完畢從她話語間得出的信息,精準地揪出重點問:「你碰到她的時候在哪個商場?那一層樓那個位置的女洗手間?!」


    大嬸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忙不迭告知,臨末了依舊沒忘附贈他一通威脅:「大嬸我告訴你,你太太最好沒事!我可存了你的號碼!她要是出了什麽意外,就是你害的!我一定會給你太太當證人告你!」


    「就算你找迴她了,像你這種出軌的男人,噁心一次就夠了!不會再接著往肚子裏吞!」罵咧咧完畢,大嬸甚至先掛掉了電話。


    傅令元唇線抿得直直的,握緊手機便匆匆從陽台迴了房間裏。


    小雅站在那兒,一臉緊張不安的表情,關切相詢:「傅先生,我是不是不小心接了你一個很重要的電話……」


    心中記掛著阮舒的去向,傅令元原本沒空也沒想先理會小雅,小雅這會兒出聲,倒是又給她自己找了存在感。


    見傅令元不出聲,且好像要出門,小雅追上前:「傅先生,你要去——」


    他一胳膊甩出去,猛地打到小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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