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令元怔住,突然就不敢動了,連話也不敢說,神經狠狠地繃成弦,靜默地與她對視,等待她的下一步反應。


    一秒,兩秒,五秒。


    阮舒和他一樣沒有說話,隻是稍微歪迴頭,不再與他的目光有所觸碰,直直的,毫無實處地凝在半空中。


    傅令元不知所措,甚至是緊張而忐忑的,又等了她一會兒,沒有等來她的反應,他才艱澀著嗓子嚐試喚她:「阮阮。」


    頓了一下,他調整了自己的語音和口吻,攜了些許輕鬆,問:「醒了?睡飽了麽?還是我把你吵醒了?」


    阮舒沒有動靜。


    傅令元喉嚨一哽,手指輕輕擦了擦沾染在她的唇上的一點粥水,輕哄著道:「先起來吃點東西。」


    阮舒依舊不給反應。


    這種明明睜著眼睛卻毫無生氣的樣子,比她閉著眼睛的時候,還要令傅令元覺得難受,他妥協著又道:「不願意起?好,沒關係,那就不用起,我繼續餵你。」


    話落,他重新去抓調羹,手不由抖了一下,調羹和瓷碗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其實這並沒有怎樣,可他還是脫口而出「抱歉」,就好像現在的他毫無原則,無論發生了什麽都是他的錯。


    舀了一勺的粥,他輕輕地吹氣,待溫度差不多,他將調羹送至她的嘴邊。


    阮舒一動不動。


    傅令元的手再往前,調羹了一部分進她的嘴裏。


    結果還是和第一次一樣,碰到了她的牙齒。


    心口一痛,他誘哄:「乖一點,張嘴。」


    阮舒無動於衷。


    她並非刻意地咬緊齒關,隻是十分自然的狀態,如果他強硬一點,還是輕而易舉就能叩開的。但他沒有,他擔心調羹嗑到她的牙齒。而且完全預料得到,即便他強行塞進去了,她也不會主動咀嚼,不會主動吞咽。


    心頭又是狠狠地一刺,傅令元故意溢出笑音,如過去那般,一貫地帶點小曖昧,道:「那我就還是用嘴餵你了?」


    當然,還是沒有換來她的任何隻言片語或者半分動靜。


    傅令元便又含了口粥在自己嘴裏,然後傾過身體,貼上她的唇,像之前一樣,順利地餵進她的嘴,並迫使她咽下肚。


    一口一口,他繼續喂,直到一碗粥見了底。


    最後確認她全部吞咽之後,傅令元鬆開她的唇,靜靜地打量她。


    她還是那樣睜著眼睛,整個餵食的過程都一樣,眼神分明是清明的,可就是不給反應,連眼睛都沒有眨。


    不主動配合,也不激烈抵抗。


    這就是她的態度。


    ……


    太陽出來了。


    黃桑將草藥從室內重新搬出到後院裏曬,全部利索後往迴走,遠遠便見傅令元站在主屋外的廊下,視線定定地也不知在看哪裏,手裏夾著根煙吞雲吐霧,腳下又已經落了一圈的四五根菸頭。


    心頭陡然冒出一陣的火,她上前就用力地從他的手中奪走沒抽完的那半截煙,厲聲:「你的五髒六腑真的要全黑了!別還來順帶把我這兒的空氣一併汙染了!」


    傅令元的手尚保持著夾煙的姿勢滯在半空,安靜了兩三秒,緩緩道:「她醒了。」


    黃桑並不覺得意外,也沒有其他什麽反應,好像這事兒特別正常驚不起任何的波瀾似的,隻問:「吃飯了?」


    「嗯。」


    「哭鬧了?」


    「沒。」


    「打你了?」


    「沒。」


    「講話了?」


    「沒。」


    「那麽也就沒動了?」黃桑猜測。


    「嗯。」傅令元泛一絲淡淡的苦澀。


    「噢。」黃桑收著他的表情,挺不留情麵的,「沒要死要活就好。」


    傅令元被「死」那個字眼狠狠地刺激了一下神經,麵色煞白,一聲不吭地就往外去。


    「就走了?」黃桑問。


    傅令元用背影迴答:「不在你這兒汙染空氣。」


    聽明白是換個地兒抽菸的意思,黃桑垂眸看了看滿地的菸頭,冷笑著嚷嚷:「你製造的垃圾留給你自己清理。」


    「好。」傅令元沙著聲音應,腳步沒停。


    黃桑這才進屋裏瞧了瞧人,看見阮舒確實睜開了眼睛,但麵無表情,神色空茫,如同一尊人形雕塑。


    本以為傅令元這麽一走要隔天才會來。結果中午的時候他就出現了。


    黃桑正和格格在吃午飯,見到他後嘰了他一嘴:「沒你的份兒。」


    傅令元無所謂,將買迴來的給她們母女倆的加菜擱桌上,自己則拎上另外一份餐盒離開廚房。


    格格並沒有像以往的那份心思去關心加的是什麽菜,快速地吃完自己碗裏的東西後,說了句「我吃好了」,就噠噠噠地跑走。


    黃桑沒搭理,兀自收拾碗筷。


    沒一會兒格格就迴來了,從身側抱住她的腰,埋著臉。


    黃桑皺眉:「怎麽了?突然跟我膩歪上了?」


    格格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問:「母後,阮姐姐是不是病得很嚴重?是不是病得快要死了?」


    黃桑怔住。


    ……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傅令元基本也住在中醫館裏,成了阮舒的貼身保姆。


    一日三餐是他給餵的,晚上給她用泡了草藥的水洗身體,給她身上的各處傷口換藥擦藥,幫她換衣服,早上給她刷牙,幫她洗臉,幫她梳頭髮。傍晚的時候會把她搬到輪椅裏,推她到後院透氣。


    儼然如同照顧一個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的病人。


    可她其實明明還是有意識的。睡的時候她會自己閉眼,醒的時候她會自己睜眼。


    傅令元搭了張小彈簧床在她的床邊,偶爾半夜他會突然莫名地心悸,於是驚醒,急慌慌地爬起來去看她,便會發現她睜著眼睛,他怎麽哄勸都沒有辦法,隻能由她醒著,而他陪著她一起睜眼到天明。


    陸少驄每天都會給他一通電話,詢問他阮舒的情況,詢問他什麽時候迴別墅。


    陸振華、孟歡、餘嵐三人也分別來過慰問電話。


    而陳青洲的每天都會打來一通,打的都是阮舒的手機,傅令元一次都不接。


    至於藍沁……


    自從那天她吸、毒濫、交的視頻曝光在網絡上之後,她便沒有再在眾人麵前露過麵,連警察想要召喚她去局裏問話,都沒有辦法。外界隻當作她是自己躲起來了,並不知道她的真正去處。


    但她並未從公眾麵前消失。每天都會冒出不同的匿名在網絡上爆料,全都自稱和藍沁睡過,爆的全是藍沁的高清私蜜豐色照和錄像。


    傅令元心裏清楚,這些恐怕都是新拍的。都是藍沁落入陸少驄手中之後每天被變著花樣玩她的記錄。


    不過沒有人關心這個。沒有人關心她是真的自己躲起來的還是遇害了。大家的重點全部在於這場劇烈醞釀的談資裏。昔日的全民女神形象蕩然無存,一夜之間淪為網友們褻玩的對象,利用她的視頻和照片,加工為進一步下、流猥瑣的內容。


    從來沒有過如此惡劣性質的色、、情傳播事件,甚至出動了警察採取強製措施,「藍沁」這個名字都成了搜索禁詞。


    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裏。甚至有人猜測她是不是受不了壓力自己找了個地方悄悄自殺了,無數的網友便在底下跟帖,嘲笑藍沁就算自殺,也肯定會選擇嗑了藥之後快樂地死在男人的胯下。


    不過即便她死了,那些視頻,那些照片,也已經被有心人下載保存。


    關掉網頁,傅令元雙手交握在一起,抵在額頭上,閉上眼睛。


    期間他考慮過,要不要讓栗青在網絡上幫忙遏製住情況,最終還是作罷。


    趙十三則匯報過,焦洋在找藍沁,甚至找到別墅來了,但因為沒有搜查令,所以進不去。


    而焦洋的這個舉動,令陸少驄更加信服藍沁是內鬼,更加使勁地折磨她。


    傅令元相信,這麽多天,藍沁不可能找不到半點的機會了結她自己結束痛苦。


    但她竟然還活著。她還是活著。甚至連半點兒她有意自殘的消息都沒有聽說。


    他能想到的隻有一種可能:她在等他。她在等他出現……


    耳畔是格格銅鈴般的笑聲。傅令元捺下思緒,抬頭,看見格格在給阿樹和阿上餵食,兩隻貓吃完後意猶未盡,直舔她的手掌心,癢得她咯咯咯地笑。


    一旁,阮舒坐在輪椅裏,穿著他特意給她買的最新款的連衣裙,淺綠色的,有小碎花。


    燥熱的夕陽被屋頂切割了一半,劃了道陰暗線,光與暗的分界線恰好落在她的身上。陽光籠罩在她光潔額頭前的絨發上,金燦燦的。


    她整個人則悄無聲息的,安安靜靜的,無情無緒的,好像無論周邊如何熱鬧,都與她毫無瓜葛。


    傅令元沉默地看著她,眼神筆直而柔軟,像一口深深的井,又像他身後漸黑的夜,少頃,眸底轉瞬即逝一抹沉痛。


    突然的,阿樹毫無徵兆地往阮舒的膝蓋上跳。一開始沒有完全跳成功,爪子搭在她的膝頭,半個身體垂著,因此十分明顯地看到她的裙擺被阿樹拉扯。


    格格連忙過去抱貓咪:「阿樹你真不乖。快鬆手。我知道你一定也覺得阮姐姐很漂亮,可你不能這麽沒有禮貌。」


    但是阿樹的爪子勾進了阮舒裙擺的布料裏,一時之間分不開。


    傅令元折了眉,過去幫忙——他深知她不喜歡小動物的。


    貓爪子勾到了線。他蹲在她跟前,小心翼翼地分開貓爪和裙擺。


    格格這才得以抱走阿樹到一旁教訓。


    傅令元壓了壓被拉出來的線頭,合計著給她重新買一條。又翻開她的膝蓋,卻是發現連裏麵的絲襪都被勾到了。


    他眉頭不禁折更深,擔心貓爪是不是也劃到她的皮膚裏去了。


    「疼麽?」他抬眼問。


    阮舒自然沒有迴答他。不過她低垂著眼簾,視線也正落在她自己的膝蓋,眼神清淡,未透露情緒。


    傅令元不再問,當即將她從輪椅裏抱起,迴了房間,月兌了她的絲襪,仔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被抓傷,他才放下心。


    抿直的唇線不由緩下來。他沖她笑笑,摸了摸她的額頭,摸下了一把細碎的汗珠,就勢便道:「我帶你去洗澡。」


    阮舒坐在床上,不做任何表示。


    傅令元習以為常,剝、、掉她身上的剩餘衣物,抱起她去浴室的時候,手掌貼在她的後背摸到了她的脊骨,如同摸一串會滾動的珠子。


    每天都往洗澡水裏加草藥的效果很好,她的那些皮外傷這麽些天已經該結痂的結痂,該消褪的消褪。除卻手腕的勒傷和皮帶抽痕的淺印,其餘基本已恢復過去的柔滑,而且更加光潔白皙。


    他用浴巾擦幹她的身體,然後照例給她的不同傷口擦不同的藥。


    象牙白流線,雪山綿延,點兩粒硃砂,似含苞紅梅,往下叢林幽深,花瓣紅嫩。


    每天給她擦藥期間,發現她的傷在一點點的癒合,他會有一點忘形,高興她在漸漸恢復。


    然而擦完藥後,一觸迴她的眼睛,他的那一丁點兒高興立刻蕩然無存。


    明明沒有任何的情緒,卻攜了最大的殺傷力,牢牢地揪扯他的心。


    今天給她擦完藥,他沒有馬上坐直腰板,伏在她的身體上方。


    他記起阿樹跳到她的膝蓋上去她落下的目光。那是有波動。


    他和她對視,他深深地望進她的眼裏,希望要探進她的心裏,希望知道她把自己鎖了這麽多天,一句話都不說,究竟是在想什麽。


    可他看到的隻有一汪疑似死水的存在。


    「阮阮……」傅令元低低地喚。


    漆黑的眼珠盯著彼此,相互唿吸聲盡可聞。


    他攏著她,輕撫她的麵龐,旋即拿自己的臉頰蹭她的臉頰,拿自己的鼻子蹭蹭她的眉毛,她的眼睫,她的鼻尖。


    「對不起」三個字卡在喉嚨裏,怎麽都說不出口。


    因為太輕了,輕得根本無法表達他的真正情緒,而他又再找不出其他準確的言語。這麽多天了,一個合適的表達都想不到。


    描摹著她的唇線,傅令元睇一眼她的神色,謹慎而小心地親吻上她的嘴唇。


    這和餵她吃飯時不一樣。


    他在單純地吻她。


    七、八天了,直至今天,他才敢這樣試探。


    不過也隻是貼上而已,並未妄動——他完全不知道她現在的心理底線。


    但凡記起她曾經的厭性症,他便心生恐懼,連一個完整的吻都不敢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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