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鍾,村的東北角上走出一個人來。他走進楊樹林,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後又慢慢走上河提,在一棵老柳樹下坐了下來。

    三月半的晚上,風還是有點涼。他把夾克衫裹了裹,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夜幕籠罩著村莊,籠罩的沙河,他看到月光下沙河瘦得像一條帶子,泛著磷光,蜿蜒南去。村南的公路上,不時有汽車掠過的聲音傳過來,汽車的燈光被樹林過濾,忽忽閃閃的,讓人覺得別扭。

    他隨手拽了一根狗尾巴草,掐去穗兒,放在嘴裏嚼著,嚼出了一絲清苦的味道。

    抬頭看看天,夜空晴朗,藍得透明,月亮比月牙大一點比半月小一點,但很亮。像每次見到月亮一樣,他感到它是寒冷的,是冰涼的,這種涼能夠透心入髓,讓他的發抖。

    他叫於二水。他的名字有個典故。他爸大老於當年給他起名的時候,請韓瞎子算過,韓瞎子說,你的這個兒子五行不全,命中缺水,大老於想這可不好,姓於,魚缺了水可不是好兆頭,遂問缺幾個水,韓瞎子說有兩個水就夠了。於是,大老於就給兒子起名叫於二水。

    於二水剛剛在家裏和他媽生了一頓氣。

    吃晚飯的時候,於二水無意間說起,明天要到老釘子家去幫忙。他媽就像對“老釘子”三個字過敏一樣,立即緊張起來,問去他家幹麽,幫什麽忙。於二水便有些後悔,心想不該在家裏提老釘子的事。他媽這兩年就像鬼附了體一樣,滿眼都是別人的毛病,整天發邪火,也不知道她那些邪火是哪兒來的。

    於二水在鎮上打工,是金沙河電器商場的技術員。下午迴家的路上,碰上了老釘子。老釘子叫住他說:“於二水,你不是會修電器嗎,我家的音響老是不出正音兒,抽空你去給我看看。”於二水痛快地說:“行,明天上午吧,明天上午我休班。”

    全村子裏的人,於二水最恨的就是老釘子。不過,於二水不是那種心裏有事說在嘴上、掛在臉上的人。

    於二水輕描淡寫地對他媽說:“他家的音響壞了,讓我去看看。”

    他媽一聽就急了,瞪著眼睛,指著於二水的鼻子叫起來:“你不能去,你去我打斷你的腿!”

    於二水耐著性子說:“這些事情你別管。好歹人家也是長輩,紅口白牙地求我,我能駁人家的麵子?”

    他媽更火了:“他是長輩?狗屁!他是長輩能把你打成那樣?媽那個腚的,全村你給誰家幫忙我都不管,就是不能幫他家的忙。”

    於二水把筷子一摔,脖子一梗,說:“我的事你少管!”

    他媽一巴掌就煽了過來,實實地打在於二水的頭上。

    於二水也惱了,把頭拱過去。“讓你打,你把我打死算了。”

    他媽還要打,於二水的父親大老於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他媽就順手給了大老於一巴掌,罵道:“你滾一邊去,家裏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大老於人高馬大,二水媽這一巴掌再重也重不到哪裏去,可他頓時就蔫了,嘟囔著說:“你說,這叫什麽人呢,你說。”他離開飯桌,果真就坐到旁邊的沙發上去了。

    於二水已經紅了眼睛,他站起來,吼叫著:“媽,在家裏你不能總是這個樣子,我爸是你能打的人嗎!”

    二水媽沒接這個碴兒。她出溜到地上,一邊哭一邊絮叨起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能打洞,老的是個窩囊廢,小的也這麽沒骨頭,我還活個什麽勁呢……嗚嗚……人家把咱揍了個半死,老的屁都不敢放一個,我還指望小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都二十五了,沒有膽子,不去報仇也就罷了,還要去舔人家的屁股溝子,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放呀……嗚嗚……”

    於二水的心裏煩透了。看著媽哭天抹淚的樣子,他鄙視她,厭惡她,這個老女人,如果不是自己的親娘,他早就一腳把她踹到一邊去了。不過,他又有點可憐她。他盡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過去想拉她起來。“好了,起來吧,你除了撒潑,又懂得什麽?”

    他心裏的一些事情,是不能和這個女人說的,也不能和他爸說。見媽賴在地上不起來,他就自己走出來了。他要靜一靜,想一想。

    坐在河堤的老柳樹下,透過楊樹林,於二水望得見村東南角上的那座院落——老釘子家。

    想一想,事情已經過去十三年了,那時於二水隻有十二歲。

    放學了,太陽還老高呢。於二水,小釘子,還有小柱子,相約著到河灘上去打棒。那個時候,河灘上的沙子細細的,暖暖的,光著腳丫子跑在上麵非常舒服。

    他們在沙灘上畫了一個三尺見方的框子,叫做“家”。然後開棒,小釘子最小,讓給他先開。小釘子把棒——拇指粗細,一紮長短,兩頭削尖的一截小木棍——放在“家”門口,用一根兩尺來長的棒棍子,敲一下棒尖,在棒跳起來的瞬間,用力把棒打出去。三人開過棒,小釘子打得最近,隻好挨罰。於二水先罰,把棒放在“家”門,輕輕一磕,棒高高跳起,一棒棍子掃去,棒遠遠地飛走了。小釘子跑過去,抓起棒,朝著“家”的方向,使勁投了過來。如果投進了“家”,罰人的就變成了被罰的。棒如果壓了“家”的線,也算進“家”。但於二水這一棒打得太遠了,小釘子投迴來的棒,離“家”門還有十來步遠呢。小柱子接著罰。這樣,於二水打一棒,柱子打一棒,不一會就把小釘子罰到二百米以外去了。小釘子在沙灘上跑過來跑過去,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就有點耍賴了。本來棒落在什麽地方,就要從什麽地方往迴投,他卻要往前跑上一段再投。於二水最看不上這樣的人了,生氣地說:“小釘子,來不起別來,不興耍賴的。”小釘子說:“你們比我大,合起夥來欺負我。”小柱子說:“我們怎麽欺負你啦?”小釘子說不上怎麽欺負他了,惱羞成怒,把棒扔在地上說:“我不玩兒了,”扭頭就要走。於二水說:“小釘子,今天你走了,以後就再也別和我們玩兒了。”小釘子就怕別人不和他玩兒,立馬迴過身來,說:“那,我們得重新開棒。”於二水說:“讓給你。”

    於是,他們重新開棒,結果被罰的還是小釘子。小柱子是小釘子的遠房哥哥,打起棒來卻毫不留情,每一棒都打得很起勁。於二水想,光罰小釘子也沒勁,他見棒離“家”有十多步,就故意漏了一棒,好讓小釘子在“家”門口有機會逮一把柱子。小釘子見機會來了,抓起棒來瞄了又瞄,向家“丟”過來。於二水明明看到,棒離“家”還有兩三寸的樣子,卻不料小釘子跑過來用腳悄悄一碾,把棒碾到了線上。

    於二水就火了,氣衝衝地說:“小釘子,你真不是玩意兒。”

    小釘子瞪著圓圓的小眼睛,愣是不承認,他說:“我沒動,誰動誰是你兒子,那是風吹的。”

    於二水:“你是不是你爸下的種,明明是你用腳碾的,還不承認?”

    小釘子:“你才不是你爸下的種呢!你爸在秧歌隊裏專摸人家大姑娘的大屁股,誰不知道呀!”

    於二水:“我操你媽!”

    小釘子:“你媽讓我操,老子都不幹,滾刀肉,誰稀罕!”

    於二水哪裏還能忍得住,掄起棒棍子就衝小釘子的屁股打過去,打了一下不解恨,拽住他的胳膊,又照他的屁股打了一棍子。

    小釘子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來,邊哭邊罵,不說人話。

    事情也是湊巧了,小釘子的爸爸老釘子不知到河灘上來幹啥,正好見到這一幕,立即奔過來。老釘子那時三十四五歲,又黑又壯,因為生氣,兩道掃帚眉緊蹙在一起,兩隻大眼瞪得像牛眼,腮上橫肉哆嗦著。來到跟前,他不由分說,一腳把於二水踹在地上,吼叫道:“好啊,於二水,無法無天啦,欺負到我家的頭上來啦!”說著,搶過棒棍子,結結實實地把於二水打了一頓。打完了,還氣唿唿地說:“迴去告訴你爸,讓大老於找我算賬去!”

    於二水爬不起來了。小柱子飛快地跑迴村裏,叫來了大老於。大老於已經從柱子嘴裏知道了大概的情況,但沒想到兒子被老釘子打得這麽重。他想把兒子直接背到丁家去,想了想,又罷了。背過去又能怎麽樣?鬧一場,甚至打一場,是可以出口氣,可兩家以後還怎麽處?一個村子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何必呢!大老於還有一層心思,兩家一旦鬧起來,老釘子的老婆姚麗琴夾在中間就不好辦了,心想還是忍了吧。

    他垂頭喪氣地把兒子背了迴去。

    一見到他爺兒倆,二水媽就大唿小叫起來:“這是怎麽了,二水這是怎麽了?”

    “小孩子們打架了。”大老於順口說。

    於二水被打得不輕。二水媽讓二水趴在床上,輕輕替他脫下褲子,隻見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都腫了,有幾道還滲出了血。

    二水媽心疼得急了眼,衝著大老於發作了:“你說,到底是怎麽迴事兒,孩子們打架能打成這樣嗎,你倒是放個屁呀!”

    大老於鐵青著臉,一聲沒吭。

    於二水“哇”地一聲哭起來,抽噎著說:“是小,小,小釘子他爸爸,他爸爸打的……”

    二水媽的眼淚刷地下來了,她扯過被子給於二水蓋上,又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兒啊,你忍著點,我和你爸這就找他們算賬去。”

    她見大老於沒有要動的意思,就說:“怎麽啦,你不敢去?我這是哪輩子倒了血黴,攤上你這麽個東西!你倒是去不去呀?”

    大老於唯唯諾諾地說:“找人家又能怎麽地?咱的孩子比人家的大,又是先打了人家孩子,是咱先錯了。”

    二水媽怒不可遏地罵:“你這是放屁!他把孩子打成這樣,他還有人性沒有?孩子不懂事,他一個三十多歲的大老爺們也不懂事呀?你不去,我去!”她不肖地哼哼一聲:“你真行,你真有種,世上竟有你這樣的男人!”

    二水媽抄起一把菜刀,氣唿唿地衝了出去。大老於想攔又沒敢攔,隻是嘟囔一句:“鬧吧,鬧吧,非鬧出大事來不可。”

    於二水清楚地記得,他媽這個帳沒有算成,出門不久就被鄰居們給勸迴來了。吃晚飯的時候,他媽爬到房頂上,朝著丁家的方向,高聲叫罵了一番,直到罵啞了嗓子,才算出了心窩裏的這股惡氣。

    夜裏,父母都睡了,於二水沒睡,不是不想睡,是睡不著。他的屁股和後背很疼,火辣辣地騰。後來,他又覺得冷,四月的天氣蓋著厚棉被他還是覺得冷,冷得他渾身冒汗。他頭上蒙著被,下巴抵在枕頭上,他看到了透過窗戶鋪在床上的一塊月光。他把枕頭拱到這塊月光裏,翹起頭,看到了月亮,他感到月亮是冰做的,要不然,他怎麽會這麽冷呢!他知道嫦娥奔月的故事。在這之前,他喜歡一個人趴在床頭上或站在院子裏,靜靜地望月,猜想吳剛長沒長胡子,樹上結不結果子,玉兔像不像自己養的小白兔。也許這晚的月亮對他的刺激太深了,此後他不再喜歡看月亮了,每次見到月亮他的心都會發冷。

    和老釘子的這個仇,於二水沒有忘。當年棒棍子抽在屁股上給他製造的疼痛,製造的恐懼,製造的屈辱,就像一粒種子,深深地埋在了於二水的心裏。這粒種子隨著他年齡的增大,在胸膛裏逐漸膨脹,早就要破膛而出了。是他自己把那些到處瘋長的芽兒掰掉了,他不能讓它亂長,以致於結出青澀的果子。

    在這個世界上,他最恨的就是老釘子。有仇不報非君子。自己小的時候,沒有這個能力,但是他有這個心。後來,他又和小釘子玩在一起,他媽曾譏諷他:“你的屁股不疼了?”他恨恨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忍了一年又一年,對丁家的人,他絕不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計較,不僅不計較,他還要做出巴結的姿態。他需要積蓄力量,等待時機,不能因小失大,半途而廢。對村裏的其他人,他也是如此,無論見到誰,總是主動打招唿,誰家有事需要幫忙,他從不落在後麵,當和別人發生了摩擦,他也是禮讓三分。在村裏,他的名聲不錯。

    如今,十三年過去了,這個仇也到了該報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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