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便不送了吧!”


    江上的腥風撲麵而來,將樂寧朦單溥的衣衫吹起,她長身立於船頭的身影,竟有些乘風欲去之勢,堅石緊緊的攥著她的手,也隨她的目光一起望向了岸上那個風姿秀絕氣宇軒昂的少年。


    這少年與母親長得極為相似,卻不似母親那般不愛言笑,他總是喜愛穿一襲淡藍色的衣袍,每每與他說話時,那一雙極好看的雙眸中都會洋溢出讓人如沐春風般的笑意,令人不自禁的生出親切之感,在小孩子懵懂的世界裏,這種感覺就跟父親一樣,有著慈愛溫和之意。


    不過幾日的相處,堅石便發現自己很是喜歡上了這位叔叔,此時離別在即,禁不住也生出了一絲淡淡的離愁不舍之情。


    “真的不願意隨阿兄一起留下來嗎?”少年手中拿著一把羽扇,神色中也滿含憂愁眷戀的問道。


    樂寧朦沒有答話,他便也踏上了船頭,緩緩的行走她們麵前,忽地伸手撩了一下她耳邊的秀發,輕歎了一聲:“誒,這些日子你又清瘦了,沒有想到我們兄妹分別的這幾年,你會經曆這麽多的事情,阿朦,你還是在怪阿兄投靠了胡人,是吧?”


    提到胡人兩個字,樂寧朦微微動容,眼睫微顫著,嘴唇動了良久,才強裝不在意的說道:“現下我已經談不上怪不怪了,連我自己都開始有些懷疑自己所堅信的道義到底是不是對的,嵇侍中的節義固然令人可敬,可是為了一個暗弱無能的天子而白白犧牲掉自己的性命,那樣做真的值得嗎?城都王雖然做了一些令人可恨的事情,但他曾經也在鄴城行過善舉,也曾想過努力的去改善國家,他又真的該死嗎?他死之後,這個天下又變成了什麽樣?”


    永嘉亂世的來臨對於曾經曆過八王之亂的人們來說,又是一場慘絕人寰的災禍,這種災禍甚至是毀滅性的,直接導致了西晉王朝的滅亡。


    段逸塵也便是樂寧朧聽完她這一番話後,不由得輕輕的將她攬入懷中,安慰道:“妹妹,不管別人如何,堅守自己的本心總是對的,永遠不要懷疑自己,不要輕視自己,也不要放棄自己,做你想做的事,便可了!”


    “那你呢?”樂寧朦輕聲問,從小一起長大的孿生兄妹,再見時已是物是人非,她現在已然完全看不懂自己的這位兄長了,她也知道,那日若不是他阻止了那一支鮮卑軍隊對鄴城百姓進行燒殺搶掠,若不是因為他是這支軍隊的首領,她很有可能會和自己的兒子一起死在胡人的鐵騎之下。


    是他救了她們母子,然而他竟然成了自己最為痛恨的異族敵人!她曾問他為什麽要為鮮卑首領段務勿塵效命,他不肯說,卻隻答了一個句話:“為恩,也是為義吧!”


    “阿朦,這世間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都有他所堅持的信念,真的說不清到底誰對誰錯,阿兄也無法給你一個滿意的解釋,倘若有一天……”他頓了一聲道,“我是說倘若有一天阿兄真的成了你所憎恨的那種人,那麽你大可以大義滅親……”


    聽他這麽一說,樂寧朦終於忍不住的泣出了聲來,大義滅親?這亂世間,也許有不少人都能做到大義滅親,比如王敦,又比如王導,可是她怎麽可能,如今這世上,她也隻有這唯一的一位親兄長了。


    “為什麽?為什麽你不肯跟我走?”


    她突然的泣聲卻是令得段逸塵沉默下來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傻丫頭,人生無不散之宴席啊!而且你現在都已經嫁人了,說起來,我這個兄長做得真是不夠好,竟然都沒有親自送你出嫁!”說罷,他又將一物塞入樂寧朦的手中,“阿兄也沒什麽好東西送你的,這一盒地契田產便算是阿兄送給你的嫁妝吧!”


    樂寧朦看了一眼滿滿一盒的契紙,想要推還給他,卻又被他推了迴來。


    “拿著吧!外祖父家的產業那麽大,我也不隻拿了這麽一點,這隻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現在天災兵禍,民不聊生,亂世之中,若是沒有一點財產傍身,你一個婦人還帶著孩子如何生存?”


    他這麽一說,樂寧朦也不好再拒絕了。


    段逸塵又問道:“有沒有想好,打算去哪裏?”


    樂寧朦搖了搖頭。


    他又看著她,突地心疼的道了一句:“妹妹,如果你心裏愛那個人的話,便去找他吧!不要因為一些外在的原因而剜掉自己的真心,其實在鮮卑胡人那裏,夫死再嫁也是有的!”


    樂寧朦錯愕的看向他,又聽他道:“我已得到消息,因為石勒所帶的匈奴兵已然攻陷了大半個並州,現在也隻有劉琨堅守著晉陽,一旦晉陽失守,洛陽淪陷便指日可待,所以現在北方的士族已大部分都在南遷,而琅琊王氏的王導與陳郡謝家的謝裒謝鯤正在輔佐琅琊王司馬睿南渡健康,待到達健康之後,南方的政權一旦建立,陳郡謝家便功不可沒,勢必會成為江左一代士族名門!”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見樂寧朦麵色如常,似乎並無所動,又補充了一句,“謝容且許就在那一支南遷的隊伍之中……”


    這時樂寧朦的眸子裏才好似有某種複雜的情緒在湧動,她沉吟了半響之後,才迴複了一句:“我知。”


    段逸塵見她明明心中有極大的情緒波動,卻依舊表情淡然,不免又問了一句:“那你心裏到底如何想的?難道你不想見他嗎?”


    樂寧朦淡然一笑,過了好一會兒,才迴道:“我想先帶著堅石去看看其他地方再說吧,也許有一天,也會去石頭城,畢竟那也是一處風景絕美的軟玉溫鄉之地。”


    段逸塵神色一黯,幾不可察的輕歎了一口氣,不禁撫了一下樂寧朦的後腦勺,說了一句:“那便隨心而然吧!妹妹,你就是太要強了,你是婦人,有時候也要柔一些才好,別讓自己太累!”


    說完,又將視線轉到了堅石身上,展開懷抱道,“來,堅石,讓舅舅抱抱!”


    堅石抿嘴笑了笑,便猴兒似的跳進了他的懷裏,十分認真的捧著他的一張臉左看右看,最後猶為天真的說了一句:“舅舅,你和娘親長得真像,不過……娘親比你漂亮,你比娘親帥!”


    一句話逗得樂寧朦和段逸塵都不禁笑了起來,離別的愁緒被衝淡,樂寧朦接過堅石之後,便揮手向段逸塵告別。


    船開始起行,一葉扁舟點綴於江麵上,漸漸消失於煙水迷離的霧靄之中。


    而岸上,一人走到段逸塵麵前,低聲問道:“少主,這個女人殺了我們許多的戰士,若是就這樣放她離去,你如何向我代國的陛下交待?”


    “代國初建,還需安內,何況我早已與義父達成協議,隻要肯放我妹妹離去,我段逸塵便願意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我代國的國主陛下!”


    永嘉五年,東海王為了自保竟棄天子於不顧與太尉王衍一起率十萬大軍去往青州,欲保存自己在東海國的實力,不料卻在途中遇到了石勒所帶領的匈奴軍隊的正麵突擊,一場廝戰,十萬大軍全軍覆沒,之後石勒的精兵自城皋入關,與劉曜、王彌等會師,長驅直入洛陽,彼時的洛陽已然成了一座無人堅守的空城,隻餘二千餘士兵在此作殊死抵抗,然而也無疑於以卵擊石,一場慘烈的戰爭落幕之後,懷帝被俘,石勒的部下兵馬進城之後又進行了一次史上最為殘酷的燒殺搶掠,王公士民三萬餘人葬身於匈奴兵的鐵騎之下。


    這一場兵禍,後世史稱永嘉之亂!西晉自此滅亡!


    同時,南方的政權建立,由琅琊王氏與陳郡謝氏等北方的士族所輔佐的琅琊王司馬睿在健康稱帝,是為晉元帝,他所建立的王朝,史稱東晉。


    “王太尉與襄陽王等一些名士被石勒所擒,聽說石勒敬他是名士,對他禮遇有加,原不想殺他,可他卻對石勒說,自己一心隻崇尚清談,本無心做官,還盛讚石勒乃當世大英雄,深謀遠慮也,更是恬不知恥的勸石勒稱帝!”


    國破家亡,健康的一些茶館之中,許多愛國的名士在清談交流之餘不免議論起了有關琅琊名士王衍的這一件事情。


    “這樣的人簡直連胡狗都不如,正所謂舉賢避親,當初匈奴兵攻進中原之時,王太尉舉薦自己的親兄弟王澄駐守荊州,又派族弟王敦在青州掌兵權,說什麽狡兔三窟,萬無一失,臨到胡人即將攻進洛陽之時,又勸東海王率十萬大軍拋棄洛陽,置天子性命於不顧,估計是老天都看不過去了,才會讓他在逃亡的途中被石勒所俘……”


    “石勒說:‘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說完之後,便命人推倒了一堵牆,將他所帶領的一些名士全部坑埋了!”


    茶館之中的言論至此,樂寧朦聽罷也不自禁的抖了一下手中的茶杯,堅石見她失神,便低聲喚了起來:“娘親,娘親,你怎麽了?”說罷,連忙拾了絹布來給樂寧朦擦拭手中的茶漬。


    樂寧朦迴神,這才發現手中濺了不少漬液,而堅石好似生怕她燙著了似的,連忙將她的手指拿到了小嘴邊來吹。


    “娘親,有沒有燙著?”六七歲的堅石睜大了眼睛望著她問。


    樂寧朦看著他,更加失神,隨著年齡的成長,這張小臉是越來越像他父親了。


    “沒有,這茶水根本不燙的!”她搖頭笑了笑,又將堅石小小的腦袋攬至了懷中,“剛才娘親是聽到一故人的名字了,所以一時分了神!”


    “故人的名字?可是阿翁?”堅石笑眯眯的打趣道。


    樂寧朦也被他這幅狡黠的模樣逗得一笑,搖頭道:“不是,隻是娘親的一位朋友而已!”


    聽罷,堅石不由得又大失所望,耷拉著小腦袋道:“啊,又不是,那堅石什麽時候才能找到阿翁呢?”


    孩子這樣一說,樂寧朦心中不免又一軟,她起身站了起來,牽著堅石的手朝著茶館外走了去,前麵不遠處便是十裏秦淮河,都說金陵傲倨長江,古來自有一脈王氣,而這十裏秦淮便是金陵之中最為華麗而濃墨的重彩所在。


    所謂的雕梁畫棟,舞袖歌喉,在這裏演繹了上千年的傳奇,而在這曆史的長河之中,最富有傳奇浪漫色彩,也最令人神往的便是烏衣巷了!


    山**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居住在這烏衣巷中的便是那令後世人所津津樂道的曆經數百年屹立不倒且族中子弟一直有身居高位者的王謝兩大豪門士族!


    樂寧朦還在深思的時候,堅石卻是指著一個方向,歡喜的叫了起來:“娘親,娘親,你看,那河上有好多畫舫,好多精致好看的畫舫,看著好氣派哦!”


    樂寧朦這才抬起頭來,望向了兒子所指的方向,目光所及之處,果見烏木所製的畫舫一艘連一艘的遊至拱橋之下,蕩漾在河水之中,這些畫舫雖不似洛陽城中那般奢華,但珠簾半卷,曲格通幽,於三千裏繁華的秦淮河中憑添出一種賞心悅目的風雅別致,不難猜出,這必定就是王、庾、郗、溫等幾家豪門的子弟所安排的了,也難怪,今天正好是三月三踏青的時節,也便是這些出身於世族名門的子弟出來遊賞詩酒交流的好日子了。


    再往前走一段距離,就能清楚的看見那畫舫上大袖翩翩踩著木履翩然乘風而來的郎君,這些郎君們幾乎個個都穿著烏黑色的衣衫,一個個麵容含笑,舉止從容淡雅,談笑間說不出的風流態度。


    據說這個時代,在這些世族子弟的眼中,黑色便是高貴風雅的象征,所以他們出來玩賞時都會穿烏青色的大袖衫子,因此,時人也將他們稱之為烏衣郎!


    想到此處,樂寧朦又笑了笑,正要拉著堅石繼續往前走時,突地一陣興奮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的傳來,堅石也好奇的尋聲一望,就見一座拱橋之上擠滿了年輕的姑子們,這些姑子們個個打扮得風姿豔麗,正扶著橋欄,高聲喊著什麽:“……請出畫舫容我們一觀!”


    這情形就如同她初到京洛之時看到一群姑子們圍著王澄興奮尖叫一樣,樂寧朦仍是笑笑作罷,又帶著兒子繼續前行——也許該找個安靜點的地方,她想道。


    然而,就在她這一念劃過腦海之際,她的腳步突地頓住了,這時,她從那些吵雜的卻越來越清晰的喊叫聲中聽清了兩個字——謝君!


    “謝君!謝君!請走出畫舫容我們一觀!”


    “謝君!謝君!請走出畫舫容我們一觀!”


    幾乎是突然地,樂寧朦心中陡地一顫,便迴過了頭來,望向了那一艘艘蕩漾而來的畫舫,而明顯的感覺到她手發顫的堅石也好奇的順著她的目光望了去。


    那眾多的畫舫之中,一艘小巧的卻甚為精致典雅的烏木畫舫之內,謝容且正與王導一起品茗清談,忽聞此眾女的呐喊聲,王導不禁笑了笑,打趣道:“謝君自來了這健康,這整個健康的女郎們都幾乎為你而得相思之病了,知你定會在今日出來春遊,便已早早的前來,將這裏堵得萬人空巷,如此盛況也不知比之當年衛洗馬乘羊車遊洛陽時的情景如何?”


    頓了頓聲,王導又笑問:“要不要出去看看?”


    謝容且淡然的笑了一笑,命身邊的仆婢給王導倒了一盅酒:“茂弘還是先將酒量練起來再說吧!”


    王導的酒量不好,可以說一杯就倒,被謝容且這麽打趣,他不禁也微紅了臉,小酌了一口,歎了口氣,問道:“事隔五年,你還是放不下樂家的那個小姑子?”


    謝容且笑容一斂,看著酒盅中的琥珀佳釀沒有說話。


    “明朗,你現在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難道真的要為了這小姑子而終身不再娶嗎?現在謝家也是江左一代名門,陛下也對你們謝家寄予厚望,可不能就到你這一代就絕後了!”王導說了一句,又試著道,“如你願意的話,我琅琊王家……”


    他話還未完,謝容且卻截斷道:“茂弘此言差矣,明朗可是有妻也有兒的人了!”


    “你這人……”王導無奈的指著他歎了一聲,又道,“別怪我給你潑冷水,倘若真如你所言,你那妻兒並未在銅雀宮中,便很有可能是被胡人擄去了,而一旦她們落在了胡人手中,那……”


    胡人的貪婪無人性,是眾所周知的,便是那東海王的王妃,那位出身名門的清河崔氏落在胡人之手後也遭到了數名胡人的奸辱。


    謝容且更是神色一黯,眸中又隱隱透出些許戚傷,然而他還是堅定喃喃自語道:“我知,不過,我還是堅信她們母子還活著,隻要她們還活著,上天入地下黃泉,我也要找到她們……”


    王導頓時無話可說,坐了好一會兒後,他率先撩開簾子走了出去,賞了一下外麵的景致,然後又隔著簾子對他喊道:“謝君,外麵風景甚好,不如也出來吹上一曲吧,許久不聞其笛聲,吾心向往矣!”


    謝容且聞言,這才慢慢的站起了身來,走出畫舫之外,而當他那一襲紅衣的身影出現在船頭上時,那橋上擁擠觀望的士女們又齊聲發出了一聲驚唿:“謝君出來了!謝君,請收下我的錦囊吧!”


    “謝君,請收下我的手帕吧!”


    無數包著果子的錦帕或是香囊如雨一般自橋上落了下來,謝容且渾然不覺,隻是從袖中拿出了一支玉笛,便橫在唇邊吹奏了起來。


    謝容且的博綜眾藝是這些女郎們眾所周知的,傳聞他能翹趾彈琵琶,其風流之態自是引人瑕想,然而讓這些女郎們最為熟悉也最為心動的便是他的笛聲,因為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來此秦淮河上吹奏著那一曲令萬千少女們心動的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在吹奏的過程中,他微合了眼眸,那些曾經與樂寧朦的過往便一點一滴的在腦海裏呈現,越到後來,這一曲越是吹得有些纏綿悱惻而憂傷,也越是令人心醉。


    而樂寧朦在看到他從畫舫裏走出來的一刻,便早已是熱淚盈眶,此時聽著這一曲鳳求凰,那往昔的種種更是在她心中掀起了千濤巨浪!


    這時,堅石卻叫了起來:“娘親,娘親,那個人好像你曾經教我畫的阿翁哦!娘親,他是不是就是我的阿翁!”


    然而,樂寧朦卻突然拉著堅石的手,含淚道了一句:“走吧!尚!”


    被拉出人群之後,堅石還頻頻的迴頭望向了那船頭上的人影,忽地,他甩掉了樂寧朦的手,說道:“娘親,娘親,既然找到了阿翁,為什麽我們不去見他?”


    “尚,現在娘親可配不上他了!”不知不覺中,樂寧朦竟道了這一句。


    “胡說,舅舅不是跟娘親說過嗎?永遠不要懷疑自己,不要輕視自己,也不要放棄自己,娘親這麽美這麽好,怎麽會配不上阿翁?”


    堅石說完之後,便飛快的向著白玉拱橋上奔了去,一邊奔跑著,還一邊喊著:“阿翁,阿翁,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一個小孩子的喊叫很快便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圍在橋頭上的士女們已然有部分讓了開,樂寧朦見罷更是驚措的從後麵追了上來,而就在她抓住堅石的小手,剛好走到橋頭上時,謝容且乘著畫舫正好來到了橋下,舉目一望,便這麽湊巧的幾乎是意外驚喜的看到了她!


    謝容且炫亮的雙瞳陡然睜大,就這樣呆怔的看了她半響,在畫舫要從橋下過去時,他陡地足尖一點,便躍入半空之中,穩穩的落在了橋上,站到了她麵前。


    樂寧朦抱著堅石站起身來一看,便看到了這熟悉的幾乎令她日夜思念的紅色身影,看到了他依舊秀逸而譎豔的容顏。


    此時的謝容且眸子中瞬間充滿晶瑩,一時間竟是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隻是久久的凝視著她藏在幃帽之下若隱若現的臉,一步又一步的朝她逼近。


    樂寧朦不自禁的後退了一步,他便伸手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柔荑。


    “謝郎……”失措之餘,終究還是她先開口喚了聲,“我……”


    她還什麽話都沒有說,謝容且便突地將她扯入了懷中,緊緊的摟著,在她耳畔低聲哽咽道:“你什麽話都不要說,什麽都不要說……隻要你肯迴到我身邊,就好!迴來就好!”


    說著,他抱著她的身體緊了又鬆,鬆了一緊,仿佛害怕她會隨時消失一般,就這樣抱著沉吟了良久。


    “卿卿,我找了你五年了,我以為你落在了胡人手裏……我殺了那麽多的胡人,卻沒有找到你,你到底去了哪裏?”謝容且說著,聲音裏已隱含有飲泣的顫音,以至於聲音吵啞低沉卻甚為雄渾動聽。


    樂寧朦被他擁在懷裏,一時間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明明是久別重逢,最為熟悉的溫暖懷抱,她卻茫然似的躊躇了甚久,才開口在他耳邊答道:“我……我找到哥哥了……那日我和堅石的確是落在了胡人的手中,不過有哥哥在,那些胡人並沒有傷害到我們母子,我也不曾被胡人玷汙的,謝郎……”


    “你不用再說了,我都信,我都信……”


    “可是我……我還是對不起你……謝郎,其實以你現在的身份,完全可以娶一個與自己匹配的名門貴女……”


    樂寧朦話說到這裏,謝容且陡地加力,又將她擁緊,並突地將唇瓣壓在了她紅潤的櫻唇之上,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之纏綿深吻了起來。


    樂寧朦拿眼神瞪他,正想要說,有這麽多人看著呢!他卻好似更為得意似的看了她一眼,在她耳畔低語了一句:“我就是要讓她們都看到,我已經有卿卿了!”說著,再次含住了她的唇瓣,探入貝齒之中,陶醉也似的追逐著她的舌尖嬉戲。


    橋上的一眾士女頓時目瞪口呆,失望的絕倒,有人不禁尖叫出聲:“這是怎麽迴事?謝君怎麽會有卿卿了,還有個這麽大的兒子,簡直太傷人了!”


    “不是聽說謝君從來不近女色的嗎?陛下為了獎賞他戍邊之功曾給他賜了那麽多的美姬,他一個也沒要,怎麽可能有卿卿了,還是一個這麽平凡的婦人!”


    此時的樂寧朦穿著十分樸素,一頭烏發鋪泄並無任何簪釵修飾,然而就在那士女妒忌懊惱的說完之時,便清楚的看到了樂寧朦的臉,這一看之下,她也趕緊閉上了嘴,隻是心裏還是不服——哪怕這張臉生得極是貌美,也不過是一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庶民,哪裏比得上她們這些名門貴女呢?


    然而,就在她皺著眉頭剛剛念叨完時,突地一陣疾風從身邊掠過,帶動著她的衣裙差點將她絆倒在地,一個孩子的聲音高喊了起來:“阿翁,阿翁,你抱了娘親這麽久,也該抱抱我了!”


    一邊喊著,便一邊奔到了謝容且的身邊,抱著他的大腿可憐兮兮的請求道。


    謝容且看了這孩子一眼,感慨萬千之餘,也不禁一笑,一手便將孩子抱到懷中,然後另一手臂又摟著樂寧朦的纖腰,又從橋上一躍而下,落在了那正準備離去的畫舫之上。


    王導見罷,不由得拊掌稱賞:“謝君真乃風流名士,如此真性情,我輩之榜樣也!”


    謝容且不禁一笑,連忙牽著樂寧朦的手,又拉著堅石進去了畫舫。


    “走,我們迴家!”他道。


    畫舫之中,謝容且又抱著樂寧朦纏綿了良久,仿佛隻有一刻不停的擁抱著才能彌補那心中失落已久的害怕空虛,才能表達出那種失而複得的狂喜。


    許久之後,他才將堅石也抱到了身邊,問:“尚,你怎麽知道我是你阿翁呢?”


    “我來給阿翁看一樣東西!”仿佛故弄玄虛似的,堅石將一張絹帛一點一點的展現到了謝容且麵前,這是一幅畫,畫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有戴麵具的,也有沒戴麵具的,各種姿態麵貌呈現,畫上之人極其惟妙惟肖,與他並無多少差別,這時,堅石又道,“阿翁是不知道,娘親她可嘮叨了,幾乎每天都會拿著這幅畫出來告訴我,這是你父親,你父親叫謝容且,字明朗,是陳郡謝家謝鯤之子……”


    “尚,別說了!”樂寧朦不好意思的插了一句。


    堅石卻不聽,繼續道:“娘親每天都要念叨一遍,還要我畫阿翁的畫像,如果我還記不住的話,那就是笨蛋了!”


    小孩子極其天真浪漫的話語落在謝容且耳中,卻是令得他眼中一熱,差點落下淚來,他再次將樂寧朦擁進了懷裏,不停的道著:“謝謝你,卿卿,謝謝你給了我這麽好一個兒子!”


    堅石見到謝容且這種反應,似乎也大為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高興的在畫舫之中玩了起來,玩得無趣了之後,又道:“阿翁,娘親,我今天特別高興,我給你們跳一支舞,念一首詩,好不好?”


    “原來堅石還會跳舞,作詩,好,我一定要看看!”


    謝容且說完,便牽起樂寧朦的手,追著兒子的身影走出了畫舫。


    於是堅石便在船頭上跳起舞來,他跳的正是他年少時所愛跳的那一曲鴝鵒舞,小小的堅石跳出來更有一種活潑生機的雅韻,卻又在這種稚氣生動中透出一種小孩子所沒有的令達風流。


    仿佛一隻鳥兒終於倦了飛落在船頭,堅石迎風飄舞著的衣袖終於垂了下來,他望著謝容且與樂寧朦,嘻嘻的笑了起來,臉頰邊漾起一個淺淺的酒窩,這時,他開口念道:


    “青陽二三月,柳青複桃紅,


    車馬不相識,音落塵埃中!”


    謝容且與樂寧朦不禁相視一笑,河上清風徐來,將樂寧朦頭頂上的幃紗吹落了去,春日的陽光投射之下,樂寧朦臉上的笑容如水生霞暈一般的明豔,幹淨,舒朗,三千愁絲隨著這一笑釋然而解。


    謝容且不禁捧了她的臉頰,柔聲問道:“卿卿,你願與我在這亂世之中創造出一個鼎盛的家族嗎?”


    樂寧朦倏然抬起眼睫,望著他那一雙瀲灩含情的眼睛,良久良久之後,朱唇輕啟,微微一笑。


    “我願意!”她答道,“從此我便是謝家婦,與夫主一起齊生死,共禍福,誓不相棄!”


    *********


    注解一下:文中石勒所說的“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意思是:你的名望超過四海之人,身居朝廷重任,年輕時入朝為官,一直做到滿頭白發,怎能說從不參與政事呢?使國家破亡風俗敗壞,正是你的罪過。王衍便是西晉史上最為典型的清談誤國又沒有氣節的名士了。


    其實王謝風流在東晉時才達到一個鼎盛時期,某夜這是寫的是陳郡謝氏崛起初期的故事,謝容且是某夜虛編的人物,陳郡謝家自謝安起便與琅琊王氏聲名並列,成為東晉史上最為頂尖的兩大門閥士族,從太傅謝安,到風姿江左第一的謝混,藍田出美玉的謝莊,錦心繡口的謝眺,詠絮的謝道韞,以及芝蘭玉樹生庭中的謝玄,《晉書》之中所留名的謝家子弟可謂是數不勝數,然而,讓人覺得最不可理解也最為傳奇的,便是那有鎮西將軍妖冶之稱的謝尚,相傳這位容顏俊秀妖冶絕美的將軍一生都改不了對顏色的偏愛,又精通音律,幾乎所有樂器無一不通,高興起來可以在宴會上翩然起舞,一曲鴝鵒舞傾倒無數朝野士族。


    謝尚都督西部諸州軍事,為陳郡謝氏首次取得方鎮屏藩實力,謝安淝水之戰正式將謝家推至一個巔峰,自此之後,陳郡謝氏便與琅琊王氏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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