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怎麽了?”他問,那眼神是何其無辜,何其令人心碎。


    如果是前世,她一定會為他這樣的眼神所迷惑,甚至甘願為其生為其死吧!然而經曆了一世之後,她竟發現那顆曾經劇烈跳動過的心早已驚不起一絲微瀾,原來,無論曾經多麽美好的悸動,在經曆了背叛、不信任以及拋棄之後,都會如同絢爛的煙花一般化為塵埃,永遠的沉寂下去,或是隨風消散。


    樂寧朦勉強裝作鎮定的一笑,答道:“郎君身份貴重,且容貌太甚,適才走得太近,小女子不甚惶恐矣!”


    這個時代的人都是喜好被讚美的,猶為注重形態容止與清議風華,樂寧朦這句話雖然是拍馬屁,但也是言明事實,是故城都王沒有多想,很快也展露了一個清澈溫暖又略帶讚賞的微笑。


    “你這女郎……”他無奈的輕歎了一聲,便將廣袖收迴,負手而立,目光也略帶思索的投向了窗外,皎潔的月華從窗棱灑進,照得他蒼白的肌膚也似透明一般,他溥唇輕啟,曼聲道,“你所說的《七略*術數略》,我其實也有耳聞,是為漢代名儒劉歆所創,七略即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數略、方技略,而術數又為陰陽家所創的一種能上觀天文,下觀地理,測算人事命運的一種占卜算卦之術,陰陽家本出於方士,又將術數分為六種,一曰天文,二曰曆譜,三曰五行,四曰蓍龜,五曰雜占,六曰風水。”


    “不過,能將這種術數學到精髓的,恐怕世間也並無幾人,何況秦王焚書坑儒之後,陰陽家的這種術數也已失傳,莫非……卿是想說,這種術數現在你手中,也就是你所說的身懷異寶?”


    他說完,王濟也眯起了眼睛,坐在一塌幾旁,饒有興趣的看著她,問道:“那這本術數現在何處?可否拿出來一觀?”


    卻聽樂寧朦答道:“實不相瞞,小女子自小就跟母親學得觀星之術,也就是這種七略術數,但就在前不久,我阿娘不幸病逝,她臨終前有叮囑小女子將她所有之物焚化隨其陪葬……”


    話至此,王濟與城都王不由得臉色一凝,卻又聽她狡黠的說道:“不過,書雖不在,而內容已全部記入我腦海!”


    王濟不禁又是一聲朗笑:“你這小姑子還挺會故弄玄虛,卻不知,你所學的這種術數是否真有其實,不如,你先為我占卜一卦如何?”


    樂寧朦狡黠的一笑,略頓了半響,櫻唇輕啟,說道:“王將軍應該最熟悉尺布鬥栗之謠的典故?他人能令陛下疏親,臣卻不能令陛下親疏!”


    幾乎是她的話音一落,王濟的臉色刷地一下微沉。


    尺布鬥栗之謠說的是漢文帝與淮南王之間兄弟相殘的典故,“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臼;兄弟二人,不能相容。”武帝在世時,王濟曾多次諫言立賢明仁德的齊王為儲君,然而武帝不但不聽諫言,還將病危中的齊王趕往千裏之外的封地,以致年僅二十五歲的齊王病死於途中。


    武帝一次急召他入殿,本想訓斥他一番,聽他懺悔,他卻當著武帝的麵說了這一句猶為譏諷的話出來,也因為這一句話,武帝當時發怒,立刻將他降為了國子監祭酒,並收迴了他的兵權,當時已是夜半三更,在場的也隻有他姐夫和嶠與國舅爺王愷二人。前朝密事,雖史官有記載,然武帝又怎麽會允許他人將這樣有損他名譽的話傳出去呢?


    所以這樣的話由一個庶民身份的小姑子說出來,王濟不可謂不驚訝不警惕。


    城都王也頗為震驚的看向了她。


    這時,王濟才微微前傾了身體,看著樂寧朦正色問道:“你還知道些什麽?”


    樂寧朦笑了笑,答道:“我還知道王將軍生平有三大愛好,一是愛寶劍,二是愛名駒,三便是愛聽孫太守學驢叫!”


    “哈哈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王濟說著,人已長身而走,翩翩然的走到了樂寧朦麵前,一雙鳳眸微眯,帶著一絲調笑的問道,“你如此煞費心思的求見於我,可是想跟隨於我?”


    他問這話時,城都王神情略微動了一動,也目不轉睛的看向了樂寧朦,似等待著她的迴答。


    如王濟這樣出身名門又位高權得的世家子弟,能被他看中,就算是給他當姬妾,那也是這小姑子的福氣了吧!


    然而,樂寧朦卻搖了搖頭,以不卑不亢同樣帶著玩笑意味的目光看著王濟道:“我想王將軍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了,朦自知身份低微,且高處不勝寒,如王將軍這樣的人,朦隻可仰望,不可近褻玩焉。”


    說罷,她又屈了屈膝,頷首道:“朦的確是想求得王將軍的庇佑,不過,朦想以才能換取王將軍的信賴,朦願助王將軍一臂之力!”


    王濟微訝,他剛才的一句話確是有納她為妾之意,不想這小姑子竟能以這番話迴拒於他,不得不說,這番話說得極為漂亮,私毫沒有讓他有不舒服的感覺。


    王濟沉吟了一刻,驀地又朗聲大笑,問:“你想以才能來換得我的庇佑,那麽,你能給我帶來什麽?”


    能帶給他什麽?


    這一問罷,王濟竟看到樂寧朦的一雙眸子嗔嗔發亮,好似暗夜裏的星子一般,閃爍出神秘詭譎且波光瀲灩的光芒。


    話說到這裏,已基本引上正題,樂寧朦心裏豈能不高興。


    她忽地拂袖朝著那側麵的窗台走了去,高齒木屐在地麵上敲出略有節奏的噠噠之音,隻見她刷地一下將那半掩半遮的蔥綠色簾子拉了開,然後朝著那窗外的天空望了去。


    夜間之風撩起她一縷碎發,她遙望了半響,側過頭來,對房中的兩人笑道:“將軍與郎君何不過來與我一道看看今晚的星象?”


    王濟與城都王略一發愣,相互對視了一眼,便也不約而同的跟了來。


    這是一扇落地窗,窗口很大,兩人屏窗而立,皆向窗外望了去。


    此時已近子時,夜空中的星子已然不多,但就在極北的方向,有八顆星子好似浸了血色一般異常明亮,而在這八顆星的中間,除了一顆象征帝王的紫薇星鬥之外,還有一顆極不起眼的星辰閃爍著仿佛垂死之際微弱的光芒。


    樂寧朦便指著那顆暗星道:“莊子有雲:天人合一,天上星勢一如人間命運,如今帝星晦暗,而那顆象征東宮太子的慧星更是微弱無比!”


    “不知二位可有聽說過一句話:南風起兮吹長沙,遙望魯國何嵯峨,千歲髑髏生齒牙?”


    王濟搖了搖頭,城都王倒是臉色微微一變。


    “聽說是一首民間童謠,我從京洛來到這裏的一路上似有聽到一些孩童們吟唱過。”城都王道。


    樂寧朦迴首看向他,笑道:“此童謠正是我阿娘病逝之前所占卜出來的一則預言,不知被何人偷聽了去,從而散播開來。”


    “那這則童謠又是何意?”王濟問。


    樂寧朦沉吟了一刻,答道:“將軍應知,南風是賈後的閨名,沙門是太子的小字,如今天子暗弱,賈後牝雞無晨,與其外戚把持朝政,不知以天子之名矯詔殺害了多少皇親貴族以及朝中重臣。”說到這裏,她看了城都王一眼,“郎君之所以寧可得罪魯國公而離開京洛,不就是想遠離那些是非之爭,不重踏楚王之覆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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