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立刻握著那張字條站起身來,肅聲問道:“王濟何時到這裏來?”


    少年答:“郎君,信已送到,王將軍若是守信之人,亥時之前必能到達這裏吧!”


    “好!”貴人沉吟了一瞬,轉身又吩咐,“派個人去盯著剛在門外吹笛的那個小姑子,看看她會與誰見麵,如若見到有人對她不利,護她!”


    “郎君,此為何故?”少年不免神情一緊,“這個時候,郎君的身邊更需要人保護!”


    貴人擺了擺手,目光看向塌幾上的那隻錦囊越發凝重。


    少年竟看到,他那隻緊握字條的手竟似微微的顫抖了起來。


    朗月小築建在清風客棧西側的一所別院中,從垂花門走進,走過一條蜿蜒的小徑,便能看到一座鬥拱飛簷的亭台立於水塘邊,塘中芙蓉已謝,但周邊卻有幾樹丹桂飄香。


    夜風襲過,花落如雨,水聲潺潺,飛鳥輕鳴。


    此時的石三郎便坐在亭中一素鍛所鋪就的塌幾上撫著琴,滿月清輝斜鋪而下,正好可以照出他白衣飄飄的剪影。


    士人們無不會琴,石三郎也不例外,琴不僅可以修養身心,更是當代士人們借以揚名的一種技能。輕攏慢挑之下,那琴聲悠遠綿長,如流水一般淌過,一時間令得這靜謐的夜有種說不出的繾綣旖旎。


    石三郎彈的正是漢時司馬相如所創的一曲《鳳求凰》,本就是一首情挑美人的絕世名曲,被他稍一潤色,竟無端的生出一抹引逗的意味。


    以才俘獲佳人芳心,石三郎一向都很自信,沒有哪個小姑子能從他獵豔的手段中逃脫。


    而就在他彈得十分入神時,一陣拖拖的木屐聲傳來,那節奏竟似與他的琴音吻合,令得他一陣心煩意亂,心慌之下連錯了好幾個章節,而無法將一曲連貫的演奏出來。


    琴若是彈得不好,還拿出來顯擺,就會適得其反而遺笑大方!


    於是他將雙掌一覆,琴聲嘎然而止!


    石三郎抬起頭來,看到了那木屐聲傳來的方向,這一看,他不由得瞳孔猛然睜大,神彩中也透出驚喜莫名的豔色!


    隻見一身穿黑裳的高挑倩影微微搖擺著身姿好似乘風而來,她那一襲寬大的衣衫鼓風而起,如青鳥展翅,又如同盛開在彼岸妖異而詭譎的曼陀羅,襯著她那青澀研麗卻帶著一絲冷誚的麵容,竟是有一種勾魂攝魄般的神秘魅惑。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待得樂寧朦走近了,石三郎才迴過神來,再次呈現出那一副溫柔的表情,戲謔般的笑道,“樂家表妹好像那山間的精怪女神!”


    “是嗎?多謝三郎誇獎,但比起九歌中的《山鬼》,我卻更喜歡《國殤》。”樂寧朦也笑著迴了一句,然後慢慢的,慢慢的走上了水榭涼亭。


    “哦,為什麽?”


    “因為人隻有在最脆弱的時候,才能顯示出內心最真正的本性,到得那時,高尚與虛偽,烈士與小人一辨就知!”


    石三郎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想不到表妹還會說笑,屈子的《國殤》可不是一首吉祥的曲子,雖然屈子在此辭中對於複國雪恥寄於濃烈厚望,楚地也流傳著一句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然而,最後依然是秦統一了天下!”


    “難不成,樂家表妹會認為我晉朝也會有那麽一天?”


    晉當然有滅亡的那一天,隻是這種話不是隨便可以掛在嘴上說的。


    樂寧朦又怎麽會聽不出來他話中的意思呢?他這是在試探自己是否繼承了寧氏的本領,懂得星象占卜之術吧?


    果然他是知道的?母親寧氏雖然是病逝,可是前世她也查得了一些異常的線索,寧氏的死不正常,最起碼她死的時候是何等的不甘,又是何等的絕望……甚至在幾年之後,還有人想掘了她的墳墓……


    樂寧朦笑笑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三郎邀我來此,就是為了共賞明月?”


    “自然!”


    “可我是一個未嫁之身的小姑子,表兄深夜約我在此賞月,若是毀了我名譽怎麽辦?”


    說這句話的時候,樂寧朦倚在亭台的欄邊,月光照射下,那表情有些誚皮又有些幽怨,微風吹拂下,幾縷頑皮的發絲拂過潔白如瓷一般的笑靨。


    石三郎幾乎被她這樣的表情勾得心中一蕩,悄悄咽了半天的口水,才勉強鎮定的答了一句:“夜間所有客人皆已就寢,自不會有人瞧見!”


    “但若是就讓人看見了呢?”她執拗的再問了一遍,水瀅瀅的眸子望著他,帶著幾許無奈,那神情在幽遠神秘的外表下竟似還有一種令人疼惜的誘惑。


    石三郎不由得心中一動,眸中的神色變得更加柔和而灼熱,竟是陡地站起身來,就要大步朝樂寧朦飛奔過去抱住她,告訴她:“若是讓人看見了,我自會給你名份!”


    卻在這時,樂寧朦驀地一轉身,坐在了他對麵的位置上,笑盈盈的望向他,問道:“三郎剛才彈奏的可是司相相如向卓文君表達愛意的鳳求凰?”


    石三郎撲了個空,臉上火辣辣的,本來十分尷尬,這時聽她這麽一問,又十分驕傲的答道:“正是!”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我聽說,從來彈奏鳳求凰者,對於愛情都有著崇高的追求和向往,彈奏者若為男子,必會娶那個女子為正妻,這樣才不會褻瀆了這一曲的用意,以及不會辱沒了彈琴者的品性,難道三郎是想娶阿朦為正妻?”


    最後一句她問得十分的誚皮,甚至眸光閃閃透著一絲仿若驚喜的光芒,石三郎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斂,又沉默了下來,心道:這小姑子心還真夠大,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份,竟還想嫁與我為正妻,就算我願意,叔父又怎麽可能會同意呢?


    看到石三郎臉上猶豫的表情,樂寧朦心裏便笑了,經曆了一世的她此刻又怎麽會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她忽地歎息一聲,誚笑了一句:“是了,以我的身份,又怎麽可能嫁與三郎當正妻呢?”


    “三郎,你知道嗎?我小的時候過得很苦,在我的記憶裏,我沒有父親,他在我們還沒有出生之前便離開了我們,母親生下我和阿兄之後,為了不給外祖家添麻煩,就帶著我們一起到鄉下生活,原以為可以得到一片寧靜的生活,可是突然有一天,村子裏來了一些奇怪的人,那些人在村子裏散播了一些對我母親名節極其不堪的流言,以致於我母親受盡了村裏人的辱罵欺淩,我和阿兄也經常被那些同伴打得頭破血流,被罵是我阿娘不知廉恥的勾引他人之夫而生下的野種,阿娘看見了就會抱著我們哭,那時候我就想,那個給了我們生命的男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頓了一聲,她苦笑道:“後來,我問了阿娘,阿娘總說,父親隻是暫時離開了我們,總有一天,他會接我們迴去的!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相,於是我便自己去查,後來我終於查到了,原來我阿娘一直相信的那個父親,他已經在京都入了仕,做了大官,並成為了名聲霍霍的中朝名士,可是他卻早已不記得我們了,而是娶了對他仕途有幫助的世家之女為妻。”


    “阿娘原本也想帶我和阿兄到京都尋找父親去的,但當她得知這個消息後,便也果斷放棄了迴京的想法,隻想帶著我和阿兄一起平靜的生活著,可是沒有想到,上天會待我們如此不公,就在三個月前,我阿兄便出了事,三郎,你知道我阿兄是怎麽死的嗎?”


    她這一問,竟是令得石三郎的臉色微微發白,目光有些閃躲的避了開去。


    樂寧朦不由得心下一沉,淩厲的目光在石三郎的臉上頓了片刻後,繼續道,“我阿兄出事後,阿娘也因阿兄的遇難而傷心欲絕,沒有熬過一個月就逝去,阿娘臨終前對我說了一句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三郎想不想知道我阿娘到底說了什麽?”


    她這一問,竟見石三郎的眼中突地精光大盛,閃爍出迫切的詢問之光。


    “她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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