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幾個船民一聽他們是官府派來聯絡義軍的,連報酬也不要,爭先恐後地載他們,陸路是無法抵達張榮水寨的。


    一行人乘於這溱潼特有的篙子舟上,明日與沙都衛在船頭探路,高益恭協助船家航行,大灰隨三相公留在艙裏陪楚月。


    楚月已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明日恨不得這船生出翅膀飛起來。


    但見一塘蒲過一塘菱,三月稻花香滿田,好一派水鄉風情:陂湖相連,水泊密布,多為淺水,或灘、島、洲,正是淮東典型的地理特征。


    淮東乃指淮南東路,大宋實行朝廷、府州、縣三級政製,在朝廷與府、州間設“路”,類似後世的“省”,作為行政監察區及軍區。


    隻可惜在大宋版圖上,已由北宋時崇寧年間的二十四路,減至這紹興元年的十六路,當真是趙匡胤的不肖子孫!


    淮南東路與淮南西路合稱淮南,又稱兩淮,包括位於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廣大地區,具有地勢低下,河湖交錯的自然地形,灌溉便利,作為南北交通之衝要、長江流域之前哨,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明日卻無心欣賞這湖光春色,無味地嚼著船家送上的吃食,不時轉望艙內,那副憂心忡忡之態,落在沙都衛眼裏,毫無做作。


    沙都衛不免奇怪:秦相公以“不好女色”出名,怎的對這個女娃如此上心?其中的環節,當真是他打破頭也想不到,然作為欽點侍衛,為上官分憂是應該的。


    一路繞村避鎮,遠觀所過之地,皆硝煙四起,顯示受創不久,而人跡不現,看來金兵所至,家戶無存,鄉民們是被屠還是逃避郊野,就不得而知,真是寧當太平犬,莫做亂世人!


    古往今來的亂世,雖成就了無數英雄,然而最遭殃的卻是百姓!


    明日一想到這一切是移刺古率領的鐵浮屠所為,就愈發心痛:“大哥,你變了,你何時變得如此冷血,連普通老百姓都不放過,難道成長為大將就非得如此麽?”


    他更生出不祥的感覺,種種跡象表明,鐵浮屠的去向與他們一致,看來此遭金軍大舉出動的目標正是張榮軍!


    萬一鐵浮屠破了張榮軍如何?豈不要害死楚月了,想轉頭另行尋醫,又怕更耽擱時間。


    當然,若是將楚月送至金營救治,也是一個選擇,但卻是下下策,他再也舍不得跟心上人分開了。


    明日複想,鐵浮屠可是陸軍,怎破得張榮水寨?自己多慮了。


    他如此患得患失,臉色陰晴不定。


    沙都衛一麵警覺地觀察兩岸,一麵叫秦相公放寬心:水寨可是易守難攻的。那金兵長於騎射,平原最適合發揮戰力,卻不習山戰、水戰。


    在大宋失地中,淮南多水,淮北多山,故形成各具特色的抗金據點——山水寨,據山依水成寨,令金兵一向頭疼。


    水寨作為淮南主要的抗金形式,依湖阻水,拒險自固,寨兵多為當地人,土生土長,熟悉地形,水陸兩棲,又有鄉民百姓掩護,糧草不乏,遊擊作戰,以逸待勞,常能以少勝多,這也是金軍掃蕩村鎮的原因。


    原來如此,秦檜南歸時碰上的丁家水寨,就是其中之一。


    看不出沙都衛這個大內頭目,對軍事形勢也不陌生,明日聽得很有些興趣,畢竟心裏還裝著個“大計”呢,這些軍事地理的常識在朝廷奏折中是看不到的。


    談話間,輕舟已去得飛快,遠遠看到一座小沙洲,船家喊道:過了那片沙洲,就進入縮頭湖了!


    明日的心情一鬆,鐵浮屠再厲害也攆不上了,勉強壓下到艙裏看楚月的念頭。


    沙洲一過,一片浩淼的大湖出現在眼前:是時,西南空驕陽如環,罩住這方水土,波光粼粼耀眼,一排排的蘆葦浪翻往遠處,淡成一抹翠微,無邊無際。


    明日忍住歡唿的衝動,跟沙都衛對一眼,幾乎就要以後世的禮節與其擊掌相賀!


    誰知就在這當兒,警兆突生,明日猛迴頭,隻見篙子舟的艙篷上方,一根大桅杆的頂端憑空冒出,接著一麵迎風飄揚的繡金帥旗顯現!


    他不願相信地探出船舷往後望去,目瞪口呆地呻吟一聲……


    從沙洲另一側的河道,昂然駛出一艘大樓船,其後跟著幾艘雙桅大船,甲板上密布黑衣鐵甲的大金兵士,那令人恐懼的巨型投石機豁然入目……是撻懶,是大金淮南最高首領親自掛帥的艦隊!


    原來金軍水陸並進,撻懶親率的水軍亦於此時進入縮頭湖,剛好出現在他們身後,撞個正著。


    明日不及思考,篙子舟四周已濺起巨大的水花,金軍的投石機自不肯放過眼前的試箭目標。


    船家大叫幫手,明日與沙都衛跑到船尾,各操起一把槳,拚命地劃起來,三相公亦出艙相助。


    篙子舟的船速雖然加快,卻如何是戰艦的對手,眼看越追越近,有幾次石彈幾乎擊中了他們。


    “親愛的嶽父大人呐,您的寶貝女兒就在舟上啊!還有您莫須有大計的重要棋子——鄙人秦檜也在這裏啊……”明日的心懸到嗓子眼,在兩個身份的錯位中,發出鬱悶之極的肚吼。


    他倒不懼被俘,有秦檜這張臉皮和郡主作為護身符,真見了撻懶,還不待若上賓?就怕石彈不長眼,令他們無被俘的機會便舟覆人亡。


    明日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一旦船翻就鑽進艙,死活都要跟楚月在一起!


    唉,老子怎麽命裏犯水,每次都遇到驚險,不知這一迴會不會好命?


    自己可是秦檜哩,一定能逢兇化吉的,不對,自己是秦檜又怎樣,真秦檜已被老子殺了,曆史應該變了軌跡,老子的小命算個屁……


    明日又陷於曆史的思辨中了,祈禱命運之神的庇佑。


    清風乍起,湖麵上悠悠飄來一首船歌,乃幾個男聲合唱,歌詞倒也清晰:“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金狗韃子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那歌聲迴蕩甚遠,雖不見人影,但眾人俱生出希望,鼓勁兒劃船,便聽鑼鼓大作,明日抬頭望去,頓綻開笑顏,老子真是好命啊,或者是秦檜的命更好?


    但見湖心的蘆葦蕩裏,掠出無數小舢板,載滿身披綠蓑衣的紅巾兒,棹船呐喊而來,為首三條赤膊大漢,各獨駕一舟,彼此唿哨,正是方才的歌者,張榮軍迎戰了!


    真正的對手出現,大金水軍立刻放棄他們這個小目標,一字散開,擺開接戰的陣勢。


    湖麵上到處開花,義軍仗著小舢板的靈活性,避開投石機的攻擊,往金軍大船靠去,那些冒煙的火箭已擎在弓弦上,義軍又要采用百試百靈的火攻戰術。


    脫離危險的篙子舟往義軍出現的方向駛去,明日喘著氣坐在船尾,與沙都衛、三相公一起緊張地關注戰局的發展。


    仨人驀地發出驚唿:那大金帥船上令旗一變,雙桅大船的身後亦冒出了無數小船,數目不在義軍之下,反包圍過來。


    撻懶竟早有對策,正是此一時彼一時也,擅長騎戰的金軍應時而變,對水戰亦開始熟悉。


    形勢立轉,金軍既有小船之靈便,又有大船之威猛,兩下取長補短,占盡優勢,義軍陷入被動之中,無法相抗,往另一個方向潰去。


    金軍第一次在水麵發威,自不肯放過,一路窮追猛打下去……


    他們正為義軍擔憂的當兒,旁邊的蘆葦中忽拋出兩根掛索,鉤住篙子舟,拖往深處……


    港汊交錯,茫茫葦海,彎了一道又一道,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水柳後,現出個隱藏甚密的湖心洲來,四下裏巡舟穿梭,寨門口戒備森嚴,真個鳥蠅難入,到了張榮的水軍大寨了!


    他們被一幹紅巾兒帶進大寨,沙都衛早亮出金牌,說明來意,王德所言不虛,寨兵沒有絲毫慢待,早已呈報上去,軍醫在醫堂候著。


    心上人有救,明日心情大暢,拍拍大灰的頭:你可比老子鎮靜多了,在船上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但見寨兵們忙碌進出,搬送刀槍弓矢,一派大戰臨頭之勢,明日心頭泛起陰影,想起剛剛所見,義軍明顯吃緊,若撻懶來攻水寨,可不妙也!


    楚月被兩個寨兵抬在擔架上,送往醫堂,三相公陪同照顧,大灰亦尾隨而去,看來對這個未來的女主人十分眷戀與緊張,動物的直覺真是奇妙。


    明日本也想跟去,一個寨兵恭敬上前:“我家張爺敵萬有請三位大人!”


    他眨眨眼,方明白張敵萬乃張榮的綽號,宋人常以“千人敵”、“萬人敵”稱唿抗金的好漢。


    不可太兒女情長了,自己可是做大事的人,明日正正衣巾,與沙都衛、高益恭一起,隨寨兵前往水寨總堂。


    數十個彪悍的紅巾戰士嚴列左右,一麵如紅棗的青銅甲大漢迎下台階,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大笑道:“哈哈!官家終於來人,張某太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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