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順,你確定是這裏?”明日一身團花大錦袍,頭戴金絲線的花襆頭,十足的商賈打扮,看著眼前粗陋的巷子口,完全不似想象中的煙花柳巷,詫異地詢問身後的“仆從”。


    “老爺,小人打聽無誤,就在此巷中。”翁順探頭探腦,心中忐忑,若是被夫人得知自己領著相公做了尋芳客,隻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那好!還不前頭帶路?”明日老神在在,有些迫不及待了。


    夜幕下,稀疏的幾盞大紅燈籠聊應年景,遠處傳來小兒放爆竹的聲音,正是大年初三。


    昨日聚會,當明日說出李師師三個字時,滿座愕然,泛黃的記憶被這個名字掀開。


    大宋第一名妓的美名,天下皆知,即便是金人也仰慕已久,開封城破時,韃子二太子斡離不麾下的撻懶,曾點名索求,卻被她僥幸逃脫。


    正是好景不長在,好花不常開,當年的花魁娘子,早已湮沒於南渡風雨中,默默無聞多年。


    此時秦尚書突然提及,倒也不奇怪,說明他是個念舊之人,對在座各位,自然是好事,怎麽也要為他圓個京華舊夢。


    於是眾口嘈嘈,一幹才子,素來熱衷風流事,真的挖出了李師師的消息。


    原來她不僅活著,而且如明日猜想,亦到了越州某處,重操舊業,隻是賣藝不賣身,更多了一個古怪規矩,待客不見客。


    本來有開封故人前去捧場,包括某些大臣也曾秘密成行,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恩威並施,也不能謀一麵,更別提一親芳澤了。


    便有傳言說她年老色衰,羞於見人。


    又有人說她當年為避金人搜索,除了出家為道外,還不惜以金簪自毀容顏。


    更有傳言她是冒名頂替,才不敢見人,但有故人為證,那獨一無二的聲音,作偽不得……


    如此一來,自是門前冷落鞍馬稀,不複當年盛況。


    是以,便想飛書傳召李師師,也無人知道她的下處,更別提她不見客了。


    這卻難不倒明日,別忘了他手下有個專門在街頭打探消息的翁街司,隻用了一天工夫,便找到了李師師的確切地址。


    剛好今天,王氏帶著興兒和高益恭去給熟識的女眷拜年,明日便鑽了空子,帶著翁順來一次真正的微服私訪,破天荒頭一遭,做個尋花問柳客、不讓偷香竊玉賊。


    他並沒有色令智昏,對翁順旁敲側擊,確認了秦檜跟李師師從無交集,也是,懼內的秦長腳又怎敢眠花宿柳?


    明日這才放心前來,否則,他瞞天過海、平步青雲,要是在一個小姐身上翻了船,那才叫冤呢。


    小巷深處,竟是暗藏明珠。


    但見一個獨立三層樓閣,燈燭晃影,珠窗繡額,恰似一朵午夜幽蘭,悄然綻放。


    到得近前,明日看清門前的燈籠下,掛著兩塊紅底豎牌,各寫七個黃漆大字:“天下第一神仙女,風流花魁飛將軍。”


    隻看這幅對聯,明日便神往遐思,感覺自己來對了。


    “老爺,這便是李師師的坐館,這兩塊幌子,當年可是京師妓業的金字招牌。”翁順低聲介紹。


    一個眉清目秀、毫無煙媚的小丫鬟挑開青簾迎客,卻是綿軟的江南口音:“新年吉祥!兩位哥兒,進門例銀,一人十兩,打賞隨意。”


    哥兒是宋人對嫖客的稱唿,剛好對應小姐。


    翁順早有準備地奉上一錠金子,把個小丫鬟一驚,抿嘴笑道:“哥兒好大方,今日難得人多,我家小姐馬上待客了,快上去吧。”


    明日一走入門中,便覺蘭麝熏人,腳下不由一軟,真個**蝕骨的溫柔鄉。


    他打定主意,今晚做個真正的暴發戶,拿秦檜的錢不當錢,砸也要砸出李師師,見上一麵,才算不枉此行。


    上得二樓,隻見兩壁掛滿水墨丹青,若非當頂掛著一盞粉紅鴛鴦燈,還以為是個書香門戶。


    “主仆”二人拐過屏風,齊齊一愣,好大一間客房,裏麵已坐了七八位客人,看打扮,多為跟明日一樣的商賈,俱強充斯文,在安靜品茶,身後則站著小廝或仆從。


    一個年紀稍大的清秀女使來迴伺候著,舉止優雅,亦不沾半點風塵氣。


    對麵一道寬長的紅色垂簾,將二樓分為兩邊,一邊是客人區,另一邊自然是表演區。


    明日仔細一瞧,這些客人的年紀都不小,“四十不惑”的自己,在當中算是年輕人了。


    想來都是李師師的骨灰級粉絲,那時名滿天下的花魁娘子,深受老皇帝的寵幸,連王公大臣都不放在眼裏,更不會理會這些銅臭漢,如今是圓夢來了。


    明日一歎,無論是古代的妓優,還是後世的女明星,大部分的歸宿,無非“老大嫁作商人婦”,一個無情,一個重利,倒是天作之合。


    女使飛快地過來,看座上茶,明日和翁順一坐一立。


    明日喝口花茶,心中尋思,都說哥兒愛俏、姐兒愛鈔,看來今晚比砸錢,自己未必有優勢。


    況且看情形,李師師並不缺錢。


    就像後世的明星,即便過氣了,隻要肯拉下臉來,站站台走走穴,總有粉絲捧場。


    又似乎,她也不畏權。


    按昨日同窗、同年們的說法,她並不給昔日開封權貴、今日朝中大臣的麵子。


    若是用強,他偏偏沒帶高益恭來,看這些老家夥的仆從,有幾個分外精壯,應該是會家子。


    不過,傳言李師師既是妓中行首,又是女中豪俠,使劍如飛,故稱飛將軍,即便落魄江湖,也無人敢造次。


    或許《水滸傳》中,她與梁山好漢的交集,並非全是杜撰。


    明日一捉摸,自己沒有任何優勢可言了,不由對此行的信心產生了動搖。


    他想到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有些後悔自己扮作商人了,才子佳人才是一對嘛。


    就在明日患得患失之際,隔空驀地飄來一聲清喉嬌囀:“列位官人、員外,新年吉祥,萬福萬福,師師有禮了!”


    便聽得環珮叮咚,有人自三樓下來。


    那聲音,相當年輕,悅耳之極,又帶著一絲滄桑的磁性,迴味無窮。


    “師師吉祥……師師新年好……”方才安靜的客人頓時站起一片,各地口音皆有,競相行禮,同時伸長脖子將視線轉往一個垂著珠簾的樓口,表情如醉如癡,更有甚者口中竟淌下涎液。


    李師師果然不負豔名,隻聞其聲,未見其人,已令客人個個魂為之銷、魄為之奪。


    就連翁順也側目以視、目不轉睛,雖然最多能看到一個人影。


    惟獨明日安坐如山,泰然自若,在其他優勢不明顯的情況下,要想引起美人的注意,隻有特立獨行這一招了。


    他聯想到後世演唱會的序幕,似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環珮響聲停在紅色垂簾之後,隱隱可見一個婀娜的身影,似乎在觀察客人,須臾,那嬌音又起:“有茶豈可無歌,且聽奴奴吟唱一曲《女冠子》……”


    古箏聲聲而起,隻是歌者躲在簾後,不肯拋頭露麵:“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麵,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


    那歌聲清淡悠遠,婉轉哀怨,唱盡了男女離別後的夢中相思之苦,偏偏歌者又似嗔似喜,別有一番動人韻味。


    明日也沉湎進去,想起久不知音訊的楚月郡主,不覺眼角含淚。


    一曲唱罷,客人紛紛喝彩,出手打賞:“好……師師仙音……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迴聞……”


    明日這才迴過神來,拭了一下眼角,心道這便是古代的個唱了。


    想那李師師號稱色藝雙絕,貌若天仙,琴棋書畫、歌舞器樂無所不通,隻是這歌聲,就堪稱大家,若在後世,絕不輸那些天王天後。


    他並不隨眾喝彩,衝翁順使個眼色,又是一錠金子賞出去,出手如此大方,當即將一眾商賈比下去。


    邊上的客人不免多看了他幾眼。


    翁順則暗暗叫苦,這般露財,若是被歹人盯上,隻怕麻煩。


    當然,身處天子腳下,他又是禦史街司,自有暗手,隻是鬧出事來,總不好看。


    李師師遇到了豪客,並無所動,不鹹不淡說一些開封故事,偶爾迴應客人幾句,接著再唱。


    如果純為聽曲,除了見不到麵之外,倒也盡歡。


    若是有其他想法,難免失望。


    這等尤物,是個男人都想擁入懷中把玩的。


    明日雖無此心,隻想見她一麵,故意不喝彩隻打賞,做足與眾不同的姿態。


    誰知金子快打賞完了,卻沒受到美人青睞,連搭話的機會都沒有,深感失落。


    有心學那狂生唱和,卻又不識古代音律,隻會出醜。


    他恨不得掏出壓箱底的幾首詩詞,以打動美人心,偏偏無應景之作,找不到賣弄的由頭。


    眼見其他客人興高采烈,不斷喝彩打賞,明日既自嘲又群嘲:一群老家夥,真把自己當帝王了。


    也是,李師師畢竟曾是皇帝的女人,而且是當今的太上皇,雖然那個可憐蟲正在北國坐井觀天,比起江南的歌舞升平,簡直是一個在地,一個在天。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巡街的更夫敲了三輪,隻聽李師師道:“漏盡更闌,奴奴最後獻上一曲將軍令,列位官人、員外,早早將息……”


    即將收場落幕,明日正琢磨著是不是學那後世的瘋狂粉絲,不顧一切地衝進後台,也要見偶像一麵,便聽得一陣急促的曲調錚錚響起,鼓角聲聲,有如鐵馬金戈入夢來!


    李師師不知是否唱累了,沒再獻聲,純古箏演奏,彈得疾風驟雨、鏗鏘有力、浩氣激蕩,好一曲將軍令,不負飛將軍之名!


    驀地,明日以為自己的耳朵聽岔了,接下來的旋律相當熟悉,極似後世一首非常著名的歌曲,莫非是個別之處的巧合?不!整段都是!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猛地亮起了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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