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半晚上的悶雷,過了好久才下雨,自然下了瓢潑大雨。


    天一亮,林府門前的河水就漲了半尺高。


    小門童剛一開門,就迎來兩位嬌客,前麵的那位穿著灰白道袍,袍角上沾滿泥漿,衣著有些狼狽,好似澆過雨,還有沒幹透,但笑容十分燦爛。


    “這位小哥,這裏是林府嗎?”她問道。


    她的眉梢上有顆米痣,一說話露出兩顆小虎牙,十分嬌俏。


    小門童麵色微紅:“這裏是林府,道姑有何事?”


    “我們找三老爺。”小道童說著迴頭看了一眼。


    小門童不由得也隨著她的視線往後看。她身後的女子身穿半舊的灰白背子,梳著雙髻,側著臉看著河麵,看不清神情,但給人的整體感覺有些晦暗,讓人看一眼便不想再看。


    小門童很快收迴視線。


    “好,你等著,我這就是給你們通報!”他說著整個人就縮迴到門裏。


    小道童希冀的望著欠了縫的林家大門,一直沒有移動視線。


    這邊小門童已經通報了伺候麗姨娘的大丫鬟。


    “又有女人找我?”三老爺蔫聲問道。


    昨晚他和姨娘動了兩次真格的,不知是不是累的,清早頭有些昏沉沉的。


    “是。”大丫鬟迴道。


    “這個又是哪個丫頭?我竟不知除了路遙那賤蹄子,三老爺還看上了誰。”姨娘正給他穿衣服,聽了消息生氣的一甩手,長指甲將他手背劃了一條紅痕。


    “嘶!”三老爺抽了一口冷氣,見姨娘麵色不愉,打起精神問來人:“是啊,誰啊?我哪認識什麽女人啊!”


    大丫鬟垂下視線:“是個小道童帶來的,門房的人說以前也沒見過。”


    “那些個出家人最是醃臢的,養漢通奸什麽勾當都做的出,拉皮條都追到家裏來了。”姨娘不陰不陽說道。


    “胡說什麽?”三老爺老臉一紅:“什麽養漢通奸,這些話是你高門貴婦能說的話?”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姨娘冷笑:“姐姐是怎麽把自己關在院子裏吃齋念佛的?三爺莫忘了!


    正觸痛了她的神經,她憤憤然說道。


    三太太已經將管家權都交了出來,又怎會輕易出院子,三老爺知道麗姨娘是在無理取鬧。


    不過女人一說自責的話他就頭疼,不由自主就妥協了。


    “告訴門房,不要什麽不三不四的人都巴巴的跑來迴報,若再有莫名的女人上門就打出去。”他擺擺手對大丫鬟吩咐。


    大丫鬟福身稱是,退了出去。


    麗姨娘這才露出嬌麗的笑容,十指纖纖繼續給三老爺扣扣子。


    “那路遙如何處置?”她問道。


    三老爺沉吟一下:“總要問一問她為什麽跑迴來。”


    “老爺是要見那小蹄子?老爺是不是還對她不死心?”三老爺曾經想**路遙,麗姨娘還記恨著呢,她俏臉一凝,斜眼追問。


    “你這是什麽話?”三老爺急急解釋:“我從沒看上過她,你說讓她去廟裏伺候玨姐我攔過嗎?她在玨姐身邊侍候,怎麽好好的跑迴來了?是不是玨姐出了什麽事。總要問問呀。”


    “能出什麽事?”麗姨娘一撇嘴:“五小姐有事妙真娘子還不過來送信兒?定是路遙覺得廟中清苦,背信棄主跑了迴來。老爺還想親自見見她,這不是給她長臉嗎?”


    “你說的好像有些道理,那路遙你就看著辦吧。”三老爺不在意的點點頭。


    麗姨娘是二夫人的侍女,得了恩典才被抬做三老爺的妾室,沒想到又命好的很,三太太不能生育,她一開臉就懷了孩子,雖然第一胎是個女兒,但三老爺性情溫和,十分好拿捏,她把三老爺哄得團團轉,第二年又懷了孩子,是個麟兒。


    後來三太太因為吃幹醋不出院子,這三房一脈就是她說了算了,她可謂兒女雙全,福祿雙至。


    這一切都是二夫人給的。


    林孝玨卻是二夫人的心中刺,她出了事二夫人高興還來不及呢,就怕她不出事。


    麗姨娘幫三老爺整理好衣飾,見三老爺信不出了院子,得意的一勾嘴角,二夫人送她伺候三老爺的目的,可不是為了讓林孝玨過好日子。


    “小姐,他們不讓我們進門怎麽辦?”門房不由分手就趕她們走,小道姑很沮喪。


    “他們不認,那就迴家。”林孝玨嘴角彎彎。


    “可這裏就是家啊?”小道童不懂。


    “這裏不是家,家在哪裏?”林孝玨心想著沒說什麽,目光看向翻渾的河水。


    河不是很寬,入一條帶子蜿蜒到看不見的遠方,兩岸漸漸有早起的人們低頭行走,他們或腳步匆忙,或小心翼翼,都是為了躲閃雨水匯集成的水泡。


    “小姐,為什麽您會知道何時下雨,何時打雷啊?”小道童和跟著她的目光,看著滾滾的河水她便想起昨晚雨點鋪頭蓋簾打她的事,不由得問道。


    “五運,六氣。凡是,和醫,有關的,我都懂。”林孝玨心不在焉的答道,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對岸。


    “您會醫?我怎麽不知道。”小道童不信:“誰教您的醫,為什麽沒教我。”


    林孝玨想到自己的死,答道:“火燒來,就會。”


    河上有一座石橋鏈接兩岸,對岸橋頭立了一塊仗高的石碑,石碑上有字跡隱約可見。


    “火燒出來的醫術?”小道童好奇追問。


    “靖平戊戌年壬戌月戊癸日建。”應該是這橋修建的年份。


    林孝玨腦海莫名就湧現這樣的場景。


    一隻帶著肉坑的小手不疾不徐的翻著泛黃發扉頁,扉頁突然定格了這樣的文字。


    醫案(一)


    出診記錄。


    姓名:李浩,性別:男,年齡:38歲。職業:走商。


    科別:靖平庚子年,葵末月。


    坊走地,泰州興遠縣。


    主訴:泥石流壓塌,脾髒受傷……


    “這是娘和外祖父二十五前麵遊曆江南時醫治的病曆……”


    戊戌年到庚子年,相差兩年。


    “娘。”


    林孝玨大喊一聲,頓時淚眼婆娑,她根本聽不見小道童又說些什麽,她想起一雙清明淡然的眼睛,那雙眼睛恬靜的看著她,教她看醫案。


    她記得那是娘的眼睛,她顧不得什麽,抓到旁邊一個路人問道:“現在是,什麽年?”


    路人是個成年男子,被她緊緊攥著領子,驚慌失措又帶些惱怒:“這是誰家瘋子?”


    “天哪,小姐又犯病了。”小道童正等著林孝玨和她說話,猛然間看見自家小姐揪著男人的領子又哭又喊,嚇得跳起來。


    她忙跑過去拉開林孝玨,抱著她的腰不放手,並對路人男子連連道歉。


    “瘋子看好點。”路人憤憤啐了地上一口:“真是倒黴。”


    “小姐,你別哭啊,有什麽事我們好好說。”小道童搬過林孝玨的身子,就見小姐麵色煞白,目光渙散,她頓時急的哭出來。


    兩個衣著破舊的女子,一個呆呆傻傻,一個驚惶無措,都放聲哀哭著,路人漸漸圍過來,投來異樣的目光並指指點點。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女子,那小姐好像是瘋子。”


    “估計是落難人家的女子吧,不然一個小姐怎麽會不迴家。”


    “是啊,挺可憐的。”


    “……”他們七嘴八舌議論不停。


    “小姐您不能有事啊,您好了我還有個盼頭,如今家也迴不去,您又病了,我可怎麽辦啊?”聽著四周的議論,小道童覺得十分艱難,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哪裏還理會林孝玨說什麽。


    “哪一年?”


    年少女子喃喃重複這一句,神情木訥,目光空洞,臉上還留著鼻涕眼淚,她和道童都穿著破舊衣衫,相擁而泣,在上午陽光燦爛的河邊,襯著指指點點的人群,顯得突兀,淒涼又可憐。


    風少羽問身邊的藍衫男子:“哥,你說她怎麽了?”


    藍君垣和他並驅二騎,看著少年女子的目光很沉寂,他沒迴答他的話,而是駕著黑馬走向少年女子。


    “哥,咱們還急著趕路呢,你幹嘛去。”風少羽朝男子喊道。


    藍君垣沒理他,他將馬匹駕到人群外,從馬上一躍而下。


    他撥開人群走到少女麵前,微微含笑道:“今日是庚子年,葵末月,丁巳日。”


    一四二零年六月二十四日。


    林孝玨立即停止哭泣。


    小道童一愣,放開手,見小姐的目光很快的聚集在一起,一瞬間就恢複了剛才的清明。


    “庚子年,葵末月,丁巳日,就是今,天啊。”小姐像是自言自語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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