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初來乍到之時,對什麽都充滿好奇。一件極平常、普通的玩意兒都能叫她樂上半天。比如那自涼亭,由水車運水輸送到亭子頂部的容器裏,再從容器裏流到瓦上,漫流過亭瓦再從簷上滴滴答答流下來,如此便使亭子終日沁涼,以供炎夏避暑之用。人人都慣以為常的。

    但是小雨當然從沒見過。原以為古人天熱隻會搖扇子,極富極貴之人才會從冰窖取幾塊碎冰鎮著,在這炎夏,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沒想到他們竟會有這麽新奇的點子!

    她連連驚歎了好幾天,讚不絕口!

    她是現代人,自然有一套人人平等的思想。她才來沒多久,李鶴就舉行盛大冊封典禮,封她為“朝國夫人”,她卻從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亦不許其他仆婢對她行主仆跪拜之禮。又用了一套套典故告訴了她們可以直唿其名:“小雨”,而不是尊敬無比的“夫人”長“夫人”短。

    她在李鶴麵前也毫不講究古人的那套尊卑禮節,李鶴本是個瀟灑叛逆的,也深愛她這樣的活潑率真、不為禮數所拘泥。

    他好像佇立千百年,一直在等著這麽一個人,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但叫李鶴苦惱的是,她還是“閨中少女不知愁”的年紀,又混雜了她從前那個世界的他從沒聽過的各種奇異觀念,說起道理來長篇大論又不知所雲。比如她這個年紀,女子已經及筓,意味著已經成人可以出嫁了,她卻堅持認為自己依然是孩子,十八歲才算成年雲雲。

    於是李鶴隻能:“……|||”——無語以及滿臉黑線。

    她居然還嫌李鶴“老”!他不過才大她八歲,年方二十三,如此風華正茂的年紀!這次李鶴是真的動怒了,一語不發的看著她,小雨立刻收聲,咬著下嘴唇,幹咽了口唾沫,笑道:“其實不是你老,是我太小了!”

    李鶴深吸口氣,無語望天!

    小雨是這樣一個女子,讓他歡喜讓他憂。

    但是李鶴願意等。她現在是顆剛剛結出來的青澀的果子,咬起來也許酸酸甜甜、晶瑩多汁,但是他深愛她,不願意勉強她做任何事情。

    他要她完完全全的,自願的屬於他。不論多久都可以等。

    從前,他也愛上過一個女子。方洛池。

    方洛池初來連雲門時,也是十五歲。她生的冰清玉潤、美麗動人。水靈靈的杏仁眼,彎彎柳葉眉,玲瓏小巧的殷桃嘴,薄薄的鑲嵌在鵝蛋臉上;膚如凝脂,領如蝤蠐,婀娜身姿,美

    得傾國傾城!她亭亭玉立的站在堂上,師父雲亦寒為一眾弟子介紹新來的師妹,堂下的師兄弟們一個個看得都呆住了!

    包括李鶴。他通常是站在隊伍最左邊最後的角落,洛池的眼神一排排一個個掃視著每一個弟子,最後看向李鶴的時候,對他莞爾一笑。

    李鶴的心,是藏在深山裏的湖泊,萬年平靜波瀾不驚,這笑容,好似在安靜的湖泊投入了一顆石子,驚起了漣漪陣陣。

    隊伍裏起了一陣嘈雜,新來的洛池師妹,怎麽獨獨對李鶴莞爾一笑?他算什麽?

    雲亦寒抬起手道:“安靜!”

    那些躁動的聲音一個個按捺了下去。

    “飛揚,你帶洛池到處看看,熟悉一下這兒的環境。其餘的人,各歸其位吧!”

    “是!”隊伍隨即解散。

    然而到了夜間,洛池居然偷偷溜上了後山。酉時以後,天已全黑,是禁止在後山出入的。

    “難道雲飛揚沒有告訴你這個規矩嗎?”李鶴問。

    “我知道。我聽他說你一個人住這裏呢!你一定很孤單!”洛池坐在大青石上,吊著雙腳,手掌撐在石頭上,斜著頭看著他。

    一陣細細的暖流在李鶴心中流過。他看著洛池,嘴角浮現一抹難以察覺的微笑。

    洛池從青石上跳下來,顧自走進他住的小木屋,一邊打量,一邊找話跟他閑聊。

    此後的一些日子,洛池也常常溜上山來,有時還帶著各種小玩意兒。也不過是漢人的尋常物件,但她不是漢人,是黎族人,所以覺得特別新奇。

    但是後來,她似乎和雲飛揚越走越近。

    再後來,有一次她溜上山來,身後竟跟著莫雨霏。在洛池來之前,莫雨菲是連雲門唯一的女弟子,她沉默寡言,清純冷豔。

    李鶴不解,追問其意。

    洛池終於吞吞吐吐道出:其實雨霏喜歡他很久了,她不想雨霏傷心;而且,她自己心裏喜歡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是誰?

    自然是雲飛揚,此外別無他人!

    以前隻有莫雨霏一個女孩兒在的時候,人人都拿她和雲飛揚打趣。這兩人男才女貌,長大後定是一對兒;後來,洛池來了,情況漸漸明朗了起來,大家都不這樣開玩笑了,因為小師妹方洛池和大師兄雲飛揚看起來才最有默契!

    方洛池美麗傾城、古靈精怪、活潑伶俐

    ,雲飛揚則一表人才、剛正不阿、氣貫長虹。他們倆站在一起,連李鶴都不禁感歎“真是一對璧人!”天造地設的一雙!

    妒忌之心在他體內瘋長,由愛生出了深深的妒恨!

    洛池剛來時,對他的那莞爾一笑,好像在他灰霾的天空投下了一抹淡淡的陽光,現在,那陽光卻跑到雲飛揚頭頂的天空去了。

    可是雲飛揚享受的陽光雨露還不夠多嗎?

    後來他製服夷胡人歸來,苦心經營稍有勢力後,他一夕之間殺了連雲門滿門。

    不過,留下了莫雨霏。

    那一夜,連雲門內一片血雨腥風、刀光劍影。

    李鶴不打無準備之仗,雲亦寒在這之前就與另一高手較量過,早已身受重傷;雲飛揚當時為要救治重傷的師父,正在萬裏尋藥途中。

    少了雲飛揚,事情辦起來就可無往而不利!這簡直是天助李鶴。他看準了這個時機,帶領精銳部隊來襲,並且,這一次,是真的在他們飯菜裏下了毒了。

    那些師兄弟們看著李鶴,眼裏是熊熊怒火,李鶴卻立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微笑的看著他們。雨霏在一旁,跪著哀求他手下留情,未果;隻得退而求其次,哀求他至少放過洛池,她的好姐妹。——依然不得應允。火光的映襯下,李鶴好似件銅鑄的冰冷的雕塑,沒有感情,沒有溫度。

    後來,知曉了比武那天藥粉之事,原來是皇帝與大將軍之計,他心裏有沒有一絲懊悔?——嗬,有又如何?沒有又怎樣?他是一定要殺了雲亦寒的!斬草要除根,留著他們也是後患無窮!

    比如雲飛揚!

    雲飛揚猶如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

    有時李鶴也會擔心,如果小雨知道了他所有的事,知道他如何不擇手段,如何十惡不赦冰冷殘酷之後,她還會這樣愛他嗎?如果她不是才剛來這個世界就被他接進了威名宮,隔絕了人間煙火;如果她雜居在百姓中間,日日耳聞他的令人發指的行徑,她還會愛他嗎?

    還有蕭然。蕭然失蹤後去了哪兒?又更名換姓成了誰?他是否也在他不擇手段的謀權奪位中深受其害?會不會同世人一樣恨他入骨?假設他一樣恨他,那在知曉了他們的身世之後呢?如果他將所有的過往對蕭然娓娓道來,他會原諒他的所作所為嗎?或是繼續恨他、恨他,不可原諒的恨他?

    如果蕭然恨他,——他的親兄長!那麽活著,已了無生趣!

    世

    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恨他,他無所謂!——但是蘇小雨不能!蕭然不能!

    他一步一步謀權奪位,一為複仇,二為尋親,此外別無所圖。富貴又何如?權傾天下又何如?不如伴著親人和愛人,共享天倫!

    如今,大仇已報多年,蕭然卻依然杳無音訊。

    每當如此思緒紛紜的時候,前額便開始隱隱作痛。這是天蠶狼毒發作的前兆。

    天蠶狼毒發作極易受情緒的影響,極度負麵的情緒往往會誘發病情發作;情緒平穩樂觀時,則安然無恙。但長時期的靜默潛伏,也可能帶來一次小爆發。所以就像從前固有的需要獨居後山一樣,他現在也固有的需要威名宮荒園,以保護和掩藏,他異變時的模樣。

    異變時的他嗜血殘忍,六親不認;而且由於過度消耗體力,異變後往往陷入一兩個時辰的昏睡,這時的他,脆弱得就像個沉睡中的嬰兒。任何人,在這時候殺他,易如反掌。

    這是李鶴的秘密和軟肋。隻有莫雨霏和蘇小雨知道。因為她們算是他完全信任的人。

    如果李鶴發病時,隻有完全信任的人能夠靠近;她們會帶給李鶴安全感,使他逐漸安靜,恢複人的模樣,進入沉沉昏睡。

    所以從前李卓發作時,莫琳琅總是不離左右。

    李鶴早在滅了連雲門之後,就娶了莫雨霏為妻子。這件事情,小雨不知道。

    雖然時常看見氣質如蘭、沉靜美麗的莫雨霏,跟隨在李鶴左右;雖然,莫雨霏是除了她以外,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荒園的女子;雖然,甚至假如莫雨霏進入了荒園,小雨就會被攔在門外。

    但是李鶴說,雨霏隻是他授命的女管事,主管威名宮的許多事務,又要常常向他匯報;可是為什麽雨霏進入了荒園,就要攔她在門外?因為有許多內部事情太瑣碎,不便讓她聽見。

    可是,為什麽她看我的眼神總是悠遠而意味深長,似乎帶點妒忌,又帶著許多輕蔑,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對我恭敬無比?

    嗬嗬,那是你想太多了!我這樣寵著你,誰敢蔑視你?至於不恭敬,是你一來的時候長篇大論叫大家跟你平等的,怎麽現在反倒怪人不恭敬了?李鶴道。

    這樣三番五次之後,小雨就不再問了。就算問,李鶴也能想法子將她敷衍過去,又不著痕跡。

    小雨就這樣癡癡傻傻的愛著李鶴,還以為她是他的唯一。

    有一年的端陽節前後,小雨終於承寵。那一刻

    ,她才恍悟,自己已然將整個身心都交付於他。

    她願意為他忘記自己姓名,她願意為他被放逐天際,就像曾經的世界裏的那首老歌,深夜裏的低吟淺唱:願意為你,我願意為你……

    願與郎君永相伴,一生不相負!

    繾綣旖旎過後,他們依然緊緊相擁。李鶴都仿佛自己是第一次,從此三千江水,這一瓢足矣。他恍然間覺得自己在今天才算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抱著她,有著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小雨伏在李鶴的胸膛,食指指尖輕觸李鶴胸膛上的莽蒼玉,細細把玩著。心想:“這裏麵,就藏著隨隨所患天蠶狼毒的解藥,又是日後確認蕭然的唯一證據,隨隨生命的重中之重!”莽蒼玉碧幽幽的,裏麵仿佛凝著一片煙霧。玉質溫潤光滑,晶瑩剔透,用指甲輕輕叩起來,聲音清脆悅耳。

    李鶴將莽蒼玉從他脖子上解下,輕輕的戴在了小雨的脖子上。

    “這莽蒼玉,從此,你替我好好保管。”李鶴道。

    雨霏卻再也忍無可忍!

    幾日後,莫雨霏突然來到蘇園。

    她看著小雨道:“恭喜妹妹了!妹妹新近承寵,我竟不知道!”莫雨霏眼含淚花,強作笑顏。

    “嗯?你說什麽?”小雨十分不解。

    “從前妹妹來時,身份不明、形跡可疑,故此夫君才下令,叫我隱瞞身份,好暗中調查你。如今已然成了房裏人,便是一家人了,就沒什麽好隱瞞、好調查的了!”雨霏搖搖擺擺的走近她,微笑著道。眼裏卻飽含淚水。

    “從此你我姐妹,自當同心同德,一同伺候夫君;夫君從此有了一妻一妾,也算完滿。妹妹如今盛寵,還望妹妹在夫君麵前多替姐姐美言幾句,若是“隻聽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傳出去,就是妹妹的不賢惠了!這些道理,妹妹都是懂的吧。”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圍著小雨搖搖擺擺走了一圈,臉上還帶著微笑,眼淚卻已流作幾行。

    “還有,姐姐福薄,沒能為夫君誕下一子半女,好不容易生了個男孩,才剛出生就夭折了!妹妹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以後……”

    “雨霏!”李鶴突然出現在門口,怒斥道。

    “嗬,夫君來得正好!”雨霏款款走向李鶴,眼淚好似決堤的河。“我說了這麽多,隻怕她不信!小雨是最信夫君的話了,不如,你親口告訴她?”

    莫雨霏用整個生命在愛著李鶴!甚至愛得毫無原則。李鶴殺了

    師父,殺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殺了洛池,她都可以忍。她愛他!李鶴是壞人,她就與他一同做壞人好了!

    隻要能夠和他在一起,什麽都好!

    可是,李鶴竟這樣癡迷於蘇小雨,又叫她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甚至連莽蒼玉都贈與了她!她再也難以忍受下去!

    這是莫雨霏第一次違抗李鶴的命令。她平靜而哀怨的注視著李鶴,沒有驚懼。她已經什麽都無所謂了!

    得不到他的愛,莫雨霏寧願去死!

    李鶴什麽也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做。他看了看莫雨霏,然後徑直走向了蘇小雨。

    小雨卻從李鶴的那個眼神裏讀懂了一切!那是一個男人看自己妻子的眼神:知道她受了委屈,不忍苛責!

    可不是委屈?她作為正房妻子,竟反像個偷養的姘頭,遮掩身份,躲躲藏藏!

    可是,如果莫雨霏才是李鶴的妻子,那她蘇小雨算什麽?

    ——妾?——寵妾?

    李鶴正在向她走近,還是那個他深愛的男子,他的眉眼,他的身量,他常年穿著的青色衣衫。

    卻突然間成為了別人的夫君了!

    李鶴握住了她的手,溫柔的道:“小雨……”

    往常綿綿溫柔的聲音,如今卻好似一個響亮的耳光,重重甩在蘇小雨臉上。

    “你為什麽要騙我?”小雨的眼淚,大片大片的落在衣襟上。

    “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騙我!”

    “我愛你!我要你也愛我!”李鶴握住了她的肩膀,“你如果早就知道我有妻子,你不會愛我!”

    小雨奮力要掙脫李鶴擎住的肩膀,卻無論如何掙脫不開。她再也沒有力氣,虛弱的伸出右手,朝李鶴臉上扇去!

    李鶴本是習武之人,小雨的手勢,在他麵前不過是個慢動作。他本想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轉念間卻放下了。

    “啪!”很清脆的一聲,卻在屋子裏迴響。

    雨霏和小雨兩人一同愣住了!

    其他的婢女早就出去了,隻剩李鶴、莫雨霏和蘇小雨三人。

    這時連李鶴也不禁流下了眼淚。——他愛小雨究竟有多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一隻手緊緊的抱住蘇小雨,另一隻手捏住她的下巴,冷酷而仔細的端詳她的臉。

    這個方才將他高

    高在上的男子尊嚴一掌抹碎的女子。

    捏得小雨下頜生疼,皺著眉頭,別過臉去。

    小雨光滑的下頜滑出了他的手心,李鶴也鬆了抱著她的手,轉身背對著小雨,冷冷的道:

    “沒錯,我早就有妻子了,你隻能做我的妾室!”說到這裏,他自己也淚如雨下!但依然字句冰冷:“不過你放心,我會一如既往的疼愛你。這一切對你來說也許太突然!你自己好好冷靜一下!”

    他心中也痛如刀絞。

    他在故意傷小雨的心,也傷了他自己的心。

    李鶴說完這句話,便頭也不迴的離開了蘇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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