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揚在月色下靜立,迴憶如潮水漸漸蔓延。

    從前在連雲門那歡樂的日子,迴憶的畫麵渡上層層金光。師父雲亦寒,如巍峨的山,端坐正堂,閑雅淡然的翻閱著《金匱要略》,講論要義的語調抑揚頓挫、悠閑自在。堂下,是連雲門的一眾師兄弟,雲飛揚總是坐在左起第一位,離師父最近,又能很好的觀察全堂。他是大師兄,在一切事上都要做出正當的表率。洛池總是在他旁邊的位置,也全然用心聽著師父的講授,每當悟得要領時,就微微對他會心一笑,那笑容,能融化冬日的皚皚白雪。雨霏在第一排靠右;她雖然也離師父最近,卻常常心不在焉,歎息著、若有所思。雨霏容貌端麗,隻略在洛池之下,十五六歲的她,也娉娉婷婷;隻是也懵懵懂懂、冷冷冰冰。第二三四排,有韓非、林遠道、吳子歸、王子軒、薛博文、李銘浩,以及常鴻之、常雁之、常雲之三兄弟,這些也是用心聽講的;中間坐著的師弟們,嶽峰、譚名文、江凱、江清、程燁、陳致遠、陳莫文、陳英傑、陳和瑾、張偉平、張誌澤、劉文偉,他們則較為懶散,愛聽時就聽,不聽時,也插著頭,思緒飛飛,要麽,就是偷看洛池的背影,一旦撞上大師兄的目光,就羞愧的低下頭來;黃若卿、黃楷輝,舒義仁、饒鵬軒、閔傑、項偉呈,他們總是坐在最後,自然是最無法專心的師弟們,各個眼神迷離,其實多半也是在偷看洛池和雨霏,師父的話,從左耳兜進去,腦子裏轉一圈,也不知留下了哪些,剩下的就原翻不動從右耳裏出來。

    師父的直傳弟子,一共是三十個,加上後來的方洛池師妹,一共三十一個。這裏坐著的,三列十排,剛好是三十個弟子,還有一個沒在這裏的,是李鶴,他就是莫雨霏心不在焉的理由。

    教授醫理的課程,總是在下午,陽光從門楣上一屜子、一屜子的投射進大堂,空氣中的灰塵上下浮動。

    這些人、這些畫麵,他們的名字、他們的樣貌、他們的神色,這麽多年過去了,依然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他一丁點都不曾忘記,甚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朗!好像深夜裏的星,夜愈深,就愈明亮。

    ——連雲門的一切盡都毀於李鶴之手!

    十年以前,連雲門慘遭滅門,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他敬愛的師父,心愛的洛池,情同手足的師弟們,都化作累累焦骨,永遠沉睡。

    獨莫雨霏存活,卻從此助紂為虐,伴隨著李鶴殺戮不止、無惡不作!

    李鶴已然攪得天下大亂,人心惶惶

    。從朝廷到百姓,凡忠於義而不歸附他的,人人自危,夜不能寐、寢不能安。也個個恨得他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扒皮食肉、挫骨揚灰!

    李鶴恨他們,恨連雲門,恨師父,他早該察覺!從李鶴入門起,他就與一眾師兄弟格格不入,他總是冷酷漠然、孑孓獨行,他還道是因為他獨居後山的緣故。李鶴暴戾殘忍,他也早該察覺!師父術精岐黃,不僅教授武術,亦教授醫術,而李鶴,則從不曾參加醫理課程。每到這時,他都暗自下山,憑借出眾之貌,在畫舫妓院流連廝混,像個登徒浪子!倒因此也學了些一流的詩詞歌賦、精湛的曲藝彈唱!——李鶴天賦異凜,不輸他雲飛揚!

    他道:“我李鶴,隻用學如何殺人,不用學如何救人!”

    李鶴的眼神裏,永遠暗含冷冰冰的殺氣,師父時常教導的仁義禮智信,沒有一句進到了他的心裏。——李鶴完全不像是連雲門的弟子!

    這一切師父都知道,卻依然縱容他,隻淡淡對雲飛揚道:“為師自有分寸!”

    直到李鶴趁師父臥病在榻、他又雲遊求方時,與雨霏裏應外合,殺了連雲門所有活口,一個不留。

    朔月的夜,格外的黑暗。他與李鶴之間,是不共戴天之仇!總有一天,他將製伏李鶴,給連雲門,給自己,也給天下,一個交代。

    說迴李鶴罷!

    李鶴的“府邸”,是威名宮。威名宮,其盛大華麗,無可比擬;“秦徵天下材,入作阿房宮”,威名宮也是如此。李鶴早年取名為“宮”,刻意要與皇宮分庭抗禮,如今威名宮的勢力早已壓過了皇宮。威名宮,集天下美景於一處,但因為李鶴的暴戾,卻是個叫人心驚膽戰的地方。

    李鶴的寢居,是置於威名宮中心的一個小院落。它沒設匾額,沒有名字。為了方便以後稱唿,我們就叫它“荒園”吧。高高的一圈牆砌起來,普通的木門,門口一方照壁。推開木門進去,繞過青苔斑斕的照壁,地麵鋪著平坦的石磚,眼前是幢隻有一層的瓦屋,瓦屋的中間是正堂,左邊是臥室,右邊是廚房,後門與後牆的間距不很大,所以總是十分陰涼。

    內中不過是些普通木製的桌椅家俱,與城外那些種田的莊稼人的房子無異。極簡單,極普通。

    但在荒園之外,是看不盡的繁花綠柳、碧水迴廊,嶙峋假山、巍峨大廈,朱紫門、琉璃瓦,重重疊疊、鱗次櫛比。

    是整個威名宮的華美奢靡和氣勢磅礴。

    荒園是李鶴的

    寢苑,因此絕對禁閉,除了莫雨霏和蘇小雨,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去。李鶴與小雨常常在這荒園裏一呆就是一整天,他們在這裏模仿尋常人家的生活,洗衣、生火、做飯,夕陽西下時,竟見到炊煙嫋嫋,在石磚照壁間幽然浮動。

    因為荒園的絕對禁閉性,江湖上有很多對它的猜測和傳言。傳言各有離奇,不一而同,但有一點大家都有共識:這裏麵李鶴豢養著一匹異獸,是從前在連雲門後山上的莽蒼狼。

    ——他們不知道,那匹莽蒼狼,其實就是李鶴自己。

    是他天蠶狼毒發作時的模樣。天蠶狼毒發作時,渾身每一個關節、每一寸骨骼都無比劇烈的疼痛,在這種劇烈的疼痛中關節骨骼會分裂和膨脹,膨脹的關節和骨骼撕扯著緊貼在上麵的肌肉和皮膚,而皮膚上好似有千萬隻火蟻在啃咬,皮膚上迅速長出獸毛;此時人早就失去了意識,渾身都劇烈的痙攣,隻在這種巨大的無可比擬的痛苦中大聲的嚎叫著。

    這種猛獸一樣的巨大的嚎叫聲就從荒園裏傳出來,在夜空裏震動穿梭,直到城門口,都能聽見低迷的“嗚……嗚……”聲。

    他父親李卓發作的時候比這還要更為嚴重些。李鶴異變時,還能看出人的模樣,李卓完全是猛獸的樣子。李卓是直接中毒,李鶴是二次傳染。天蠶狼毒製毒的方法早已失傳,這種毒丸在那時也隻剩一顆,在一位隱居的湘西蠱醫手裏。那名蠱醫古古怪怪,隻沉迷於製毒研毒,從不問江湖世事,隻是他的一個徒弟,是李卓的仇家。

    他偷了那顆毒丸,暗暗對李卓下了毒。

    天蠶狼毒發作時六親不認,極為嗜血殘暴,會精準而迅速的毀滅眼前一切的活物。李卓發作時,隻認得自己的妻子莫琳琅。所以他們的兩個兒子:李蕭然和李鶴隨都要遠遠的跑開。但是有一次,李蕭然在跑開的過程中突然摔倒了,異變成獸的李卓掙脫了莫琳琅的懷抱,衝過來撲向蕭然。鶴隨發現蕭然沒有跟上,迴頭一看,李卓正張開血盆大口撲向蕭然,他想也沒想,撲過去抱住蕭然,擋在他前麵。隨著背上一陣劇烈的刺痛和母親莫琳琅絕望的唿喊,李鶴隨就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看見母親溫柔悲傷的眼神,眼睛都腫成了核桃,還在不停的流淚,父親也流著淚。李鶴隨開口道:“爹、娘,不要哭了,我背上一點也不痛。”

    李鶴當時並不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以為背上的傷,好好休養就會恢複的。

    後來,他們一家人去找湘西那個蠱醫,跪下來求他

    求了很久。從前李卓中毒時也去找過他,他當然是避而不見不理不睬。——那個偷藥的徒弟也早已被他處死了。

    那時李卓隻得作罷。因為知道這種怪人,完全沒有邏輯人情和道理可講,他們也不便在同一個地方久作耽延。

    但是這一次,情況大不相同了。

    現在已經忘記了那時是跪了多久,他隻記得自己是躺在擔架上,望著淡漠的天空,天光嗆著自己的眼睛。手心裏是另一隻嫩嫩的小手,是蕭然一直攥著他。

    那名蠱醫終於開門。其實他隻是開門拿藥材。但是他一看見李鶴隨和李蕭然,突然神色大變,淚如泉湧。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令所有人訝異。

    也許是他自己曾經有一對這麽大的孩子?不得而知。

    總之他們是終於把擔架抬進了那個蠱醫的屋子裏。屋子裏陰陰暗暗的,掛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空氣裏有很多種濃烈的氣味相混合,讓人想吐。

    “此種天蠶狼毒,年代久遠,製毒方法早就失傳了,毒理藥理也不甚清楚。這麽多年隻流傳下來一顆毒丸,也隻剩下一顆解藥。”

    “說是解藥,其實是顆半解藥。需混入人血裏,封入莽蒼玉中,一起溫育十年,方可起效。十年之後,要放入當年獻血那人的掌心,並以其掌心新鮮溫血融化這莽蒼玉,方可取出育成的解藥。便可解此毒。”

    “如果那獻血者十年之後死了,可如何呢?”

    “那莽蒼玉就無法融化,裏麵的解藥也取不出來了!”

    “……那就砸開這玉……”

    “殺雞取卵,雞死了,蛋也得不到!不僅是這十年,就是十年之後,如果玉有毀損,裏麵的解藥也一同毀損了,你們就永遠得不到天蠶狼毒的解藥。”

    這些話,性命攸關,他一字一句都記得很清楚。

    “現在,是誰要獻血?是你夫婦,還是這個小娃娃?”

    他們選擇了蕭然。

    半解藥成功育進莽蒼玉中後,李卓夫婦就帶著孩子離開了那裏。他們走之前,蠱醫還再三詢問他們尙有無其他需要,與之前冷淡的態度截然相反。他們夫婦一離開,蠱醫就放了一把大火,把屋子、屋子裏的奇藥奇書,連同他自己,——通通燒了個幹淨!

    他是個有故事的人,但是誰也不知道他的故事是怎樣。

    那顆封存著解藥的莽蒼玉就一直戴在李鶴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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