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得到了答案,不願在醫館久留,轉身欲離。


    羅大夫見他勸不聽,急得朝他邁了兩步,盯著他寬大的背影,語氣加重,“你怎麽聽不懂呢!隻要沒有你這個父親的打擾,顏顏拚了命也要保住的閨女,依舊可以是伯府嫡女、公府長媳,那丫頭如今又懷了雙生子,手裏還握著好些鋪麵生意,榮華富貴應有盡有,而你,隻是個一事無成的亡命之徒,你什麽都不能為她做,反而會為她帶去流言蜚語,你若真想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那就不要靠近她,不要毀了她如今的幸福。”


    謝歡隻想冷笑,單手戴上帷帽,忽然想到什麽,他轉頭,“羅大夫,我今日來尋你之事,不必告知微生家,作為交換,我不會認這個女兒。”


    羅大夫一怔,沒想到突然能說服他了,而後一想才明白,恐是對方害怕被微生家盯上。


    “好!”


    謝歡聽見羅大夫答應,嘴角扯了扯,開門離開。


    他才不會遵守。


    與羅大夫互換條件,不過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暫時還要居住在微生家,短期內還是不讓微生家發現為好。


    至於女兒,他是不可能不認的。


    央央是他的閨女,他憑什麽不能認?


    不僅要認,他還要風風光光地認。


    央央已經十八歲了,往前十八年央央在沈家受了很多委屈,他錯失了女兒的十八年彌補不了,所以今後,絕不能再叫她受一點委屈。


    早就覺得“沈”姓不好聽,難怪呢!謝歡此刻終於明白為什麽了。


    因為央央根本不該姓沈,該姓謝的。


    醫館的門這次是真的闔上了,謝歡踩在白雪上,輕輕的,事實的真相就像夢一般,顏顏與他有一個女兒。


    他忽然分不清左右,不知該往哪邊迴家。


    遂站定在雪中,躊躇徘徊,不確定哪邊迴家會更近。


    那顆迷茫悵然的心,從此時此刻,有了歸途,有了牽掛,不論走哪條路,但終點永遠不變。


    不論哪條路更近,女兒都一定在家中。


    謝歡抬步,朝著光亮更甚的街道走去,幾個攤販正在街巷擺攤,經過時,忽聽一陣清脆的鼓聲。


    他扭頭,隻見攤販老板搖晃著手中撥浪鼓,“公子,要買撥浪鼓嗎?”


    老板手中的撥浪鼓又搖了搖,這也是謝歡的答案。


    他買撥浪鼓作甚,無用。


    拒絕後,老板便不將眼光放在他身上,轉頭去問另一個路人,“公子、夫人,買撥浪鼓嗎,這可有趣了,你兒子一定喜歡。”


    謝歡抬起的步子,因為此言停下,再度扭頭,看見路人夫婦牽著的小男孩果然是拿著撥浪鼓,愛不釋手。


    他鬼使神差地後退一步,離那攤位近些。


    老板正在哄小孩,促成交易,見頭戴帷帽的男子又迴來了,也沒工夫理會,以為他隻是看看。


    謝歡卻問,“兒子一定喜歡,那女兒呢,女兒會喜歡嗎。”


    老板一愣,露出牙齒笑,“當然啦,原來公子家是閨女啊,閨女多大啦。”


    謝歡的眼神在一攤撥浪鼓上轉,專心地選著,一邊迴答老板的話,“不大。”


    老板點點頭,謝歡選中一個紅色漆麵的撥浪鼓,鼓麵畫著一個小女童貼對聯,喜慶又可愛。


    “十五文。”老板道。


    謝歡取出十五文遞給老板,將撥浪鼓的手柄捏在手裏,加快腳步朝著微生府的方向而去。


    陶園的燈火剛滅,沈桑寧躺在榻上,腦海裏忍不住想到裴如衍,也不知他快到揚州了沒有。


    倦意剛起,忽聽一道清脆的撥浪鼓聲自房頂上空傳來,她的困意當即被撥浪鼓給趕走,坐起身來,一臉茫然。


    大半夜的,誰跑人屋頂上玩撥浪鼓啊。


    隨即,鼓聲自屋頂上消失,轉而到了庭院裏。


    耳房的紫靈走出屋,“雲大叔,您是不是走錯地兒了,大晚上的這樣不好。”


    聲音隔著牆壁和房門,傳進沈桑寧的耳中,她既無奈又疑惑,因為雲叔雖飛簷走壁愛爬房頂,但一向晚上不會來,這是禮貌也是避嫌。


    這會兒是怎麽迴事?


    想起白日裏雲叔不理人的態度,沈桑寧從榻上起身,穿上鞋裹上外衣,走出房門一探究竟。


    她出門便對上紫靈犯嘀咕的神態,顯然也是對雲叔很無奈。


    漆黑的庭院隻留了一盞夜燈,離燈越近的地方,越能看清豆大雪花從天上快速落下。


    主仆倆站在屋簷下,見一個雲叔在露天庭院中,背對著她們,他正坐在積了雪的石凳上,也不嫌屁股涼。


    沈桑寧不知所以,在紫靈去取傘的時間裏,她已經走下台階,她走得極慢,一步步穩穩當當地朝雲叔踏去。


    還未靠近,忽見雲叔身子微動,下一瞬忽然起身,轉身朝她走來。


    “叔,有些晚了,是有什麽事嗎?”沈桑寧問。


    她說話時,唇瓣一張一合唿出一團團白茫茫的熱氣。


    謝歡看著她乖巧的模樣,目光毫不避諱地落在她的臉上,隻是這樣怔怔地看著,就仿佛先前幾個月,都不曾將她模樣記住似的。


    沈桑寧沒聽見他迴答,眉頭微蹙,“叔,你是遇上什麽不好的事了嗎?”


    還是……又想到她娘了?


    謝歡驀然鼻子一酸,這下又不敢講話了,看著她點點頭。


    她急道:“到底怎麽了?”


    他忽然又搖搖頭,“沒事。”


    嗓音透著沙啞,落在沈桑寧耳中,就像是強顏歡笑。


    她懂,她故作堅強的時候就容易這樣。


    “叔,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她盡量開導。


    謝歡聞言,更覺得她太懂事了。


    因為懂事,所以在喪母後,更容易受到沈家的欺負吧?


    他沉默著,在沈桑寧的追問下,他有一瞬間,十分衝動地想告訴她,他不是她的叔叔,他是她的爹爹。


    可是話到嘴邊,謝歡看著她那雙迷茫中帶著擔憂的眸子,想起羅大夫的勸告,他仍是將話咽了迴去。


    並不是不認女兒,隻是還沒到時候。


    謝歡本來打算等平陽侯查完案子,就迴京和父皇過年的,可是現在他的想法變了。


    央央大著肚子不便行動,肯定是要留在金陵待產的。


    他已經錯過了顏顏的生產,不能再在女兒這麽重要的日子,離開她。


    所以身份還要瞞著,倘若沒迴京時泄露了身份,他不確定朝中異黨會不會做些什麽,他尚能保全自己,卻不敢讓央央涉險。


    唯有這般,才能兩全。


    “叔,你怎麽了?”沈桑寧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謝歡迴神,將右手的撥浪鼓抬起,還搖晃了一下,發出一陣脆響,“這個竟然要十五文。”


    他好像是沒話說了,嘴比腦快,說出口時麵上是懊悔之色。


    沈桑寧聽著他懊惱的話,低頭去看他手中撥浪鼓,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以為他是因為買貴了東西所以懊惱,她心裏鬆了口氣,“是這個價的。”


    但是,雲叔買撥浪鼓幹嘛?


    正想著,撥浪鼓就被遞到眼前。


    “給你。”謝歡言簡意賅。


    沈桑寧沒接,“啊?”


    謝歡的手臂抬著,停留在半空中,見央央的表情掩飾不住的詫異,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是有多幼稚。


    央央就算再不大,也十八歲了,怎麽還會喜歡撥浪鼓呢。


    隻顯得他有病似的。


    可即便這樣,他還是想將撥浪鼓給她。


    他錯過了央央長大的十八年,什麽都不曾給予過她,也沒有履行任何為人父該盡的責任。


    這個撥浪鼓,就像是他一樣,來遲了,央央已經不需要了。


    他垂著眸,心中酸澀難耐,手臂在雪中僵直,手中忽然一空,撥浪鼓被接了過去。


    又是一聲清脆的搖鼓聲,悅耳得就像是神仙聽的樂曲,謝歡忍不住彎起笑。


    沈桑寧搖了下,就收下了,“叔,你也真是的,我還有三個月才生,這撥浪鼓也買的太早了。”


    謝歡笑容僵了僵,被誤會了,也不辯解,反而點了點頭,又聽她神神秘秘道——


    “叔,告訴你,我這次懷的是兩個孩子哦,所以你撥浪鼓買少了,不好分配哦。”


    謝歡看著她眉飛色舞,心底淌過暖流,漫天飛雪就像他心中唿嘯的情緒,溫暖,幸福,遺憾,感慨,悲傷,憧憬,期盼……


    雪花落在央央的頭上,他抬手想替女兒撿掉頭上的雪,還沒碰到她的發絲,她歡快的言語驟停,下意識地歪頭避了避。


    謝歡一怔,差點忘了,在央央眼中,自己隻是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異性長輩,此舉不妥。


    反應過來,他當即收迴手,摸了摸鼻子。


    沈桑寧看著他似受傷又尷尬的神色,一時語塞,她啟唇想說些什麽,又感覺氣氛尷尬,於是故意搖晃了下撥浪鼓。


    她心想紫靈怎麽取傘還沒出來,轉頭查看時,頭頂一重,眼前白紗飄蕩拂過臉頰,癢癢的,但阻隔了雪花,她的視線都顯得不清晰了。


    再看向雲叔,對方已經低下頭。


    他說,“迴屋休息吧,我去尋你娘。”


    沈桑寧將麵前遮擋的白紗嫌棄,在帷帽下探究地看向愈來愈遠的背影,心中總有些古怪,“叔,你真的沒事嗎?”


    “嗯,”謝歡駐足,想到什麽倏然迴過身,“白日並非不理你,是我……最近嗓子不好。”


    隨即,他消失在陶園的雪地中。


    找了半天傘的紫靈終於從屋裏趕出來,卻見沈桑寧頭戴帷帽,不需要傘了,趕緊來扶她,“少夫人,奴婢扶您迴屋——誒,這撥浪鼓,雲大叔買給您玩的?”


    紫靈的語氣裏充滿不可思議,“稀奇。”


    “什麽給我玩的,”沈桑寧抬手,用撥浪鼓輕輕敲了敲紫靈的額頭,“是給我腹中孩子準備的。”


    另一邊。


    裴如衍在天還沒亮時便抵達揚州,他率領幾名護衛低調入城,卻還是被好事者注意到。


    當天,便有一信鴿從揚州飛出。


    裴如衍帶著一車大大小小的箱子迴來,有帶給薑璃的也有帶給謝霖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謝霖看著他穿得光鮮亮麗,華服之外是一襲雪白狐裘,不過是去了一日,迴來滿臉就是春風得意,被表嫂打扮得像個矜貴的寶貝疙瘩。


    腦海裏出現寶貝疙瘩這四個字,謝霖臉上也抑製不住笑意,湊近調侃道:“表兄,你見表嫂一麵,可比尋常考生中舉還要高興。”


    裴如衍收斂笑意,吩咐陳書將自己那箱衣物和藥物搬到房裏去,抽空瞟一眼謝霖,“接下來的日子稍微加把勁兒,春節前後,也讓工匠們休息兩日,你也好迴金陵過年。”


    謝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是你想去金陵過年吧,我倒是無所謂,我年年都在金陵,若是因公務無法迴去,我父王不會說什麽。”


    “你確定?”裴如衍語調緩慢,別有深意地抿抿唇。


    謝霖眉心一跳,下意識覺得表兄瞞了自己什麽,就好像個自己也該和他一樣期待去金陵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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