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帥府。


    孫韜一改往日的風淡雲輕,負著手在院子裏來迴踱步,靴底都被磨禿嚕了。


    十年來,他頭一次沒有用晚膳,也是頭一次沒有在戌時入睡。


    他在焦急地等待著。


    一直到三更時分,一個須發盡白的老頭才姍姍來遲。


    他叫葛慈,西州衛的另一個指揮同知。


    因年過古稀,諸事都是交由三個兒子去做,又深居簡出,所以沒什麽存在感。


    但孫韜向來敬重他,而且喜歡和他一起探尋攝生(養生)之術。


    這次發生在落雁堡和寒山堡的一係列大事太過突然,又牽連甚廣,牛騰還不知所蹤,他隻好請這位老神仙出手相助。


    “衛帥!”


    看起來仍然生龍活虎的葛慈快步走到他麵前道:“我那二郎在翰州衛西北二十裏處的沙堆下,發現了數百具屍體,都是新埋的。其中有一攤臭味熏天的肉泥,恐怕是牛……牛同知。”


    “他簡直愚蠢至極,死有餘辜!”


    孫韜強撐著身體,痛心疾首道:“若是往日裏,他死了便死了,但西北十二衛的主和派尚未發威,王淵和趙安卻已是連戰連捷,勢壓一頭,這又順手把他玩死了,不是逼我和他們正麵交鋒嗎?”


    牛騰在背地裏幹的那些勾當,他早就知道了。


    西州衛藏汙納垢,身上有汙點的人太多了。


    他是能利用就利用。


    牛騰這個人沒啥謀略,卻心狠手辣,可以當刀使。


    他也會偶爾給點好處。


    兩人這些年也算配合默契。


    誰曾想關鍵時刻,他竟被謠言給唬得帶兵西去當沙匪了。


    這分明就是送死啊!


    不用想也知道,王淵伏擊了他。


    如今王淵已是指揮僉事,指揮同知的職位一缺,他又有了機會。


    趙安則霸占了兩個百戶堡,扣下所有軍戶的同時,強行清空了四個屯田村落,擺明了是要大張旗鼓地擴張自己的勢力了。


    這是在公然打他的臉啊!


    他都能想象到,如果他再不定下白溪千戶所的新千戶,趙安都敢把整個白溪千戶所給侵吞了!


    葛慈也沒想到一個後生可以崛起這麽快。


    他憂心忡忡道:“王淵和趙安的野心昭然若揭,懸陽千戶所本就是他們的跟腳所在,一旦掌控了白溪千戶所,局麵對衛帥您將很不利。”


    西州衛不過五個千戶所。


    五中取二。


    他們麾下又有那麽多精銳。


    衛帥還怎麽鬥?


    當然,他這麽說也是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的。


    孫韜又何嚐聽不出來?


    他不再猶豫了,當即道:“葛老,你家三子皆是西州人傑,大郎葛乾自然是要世襲指揮同知之職的,二郎葛坤如今也是副千戶,而且智勇雙全,可獨當一麵,我這就向總兵和朝廷舉薦他為白溪千戶所千戶!”


    說是舉薦,其實就是走個流程。


    以西北十二衛帥的權勢,他們都是任命自己人,朝廷也無可奈何。


    朝廷還曾利用一切機會安插自己人,想要撬動這片孤懸之地,但成效寥寥。


    葛慈得償所願後,也是立馬表忠心:“多謝衛帥器重,我葛家今後願為衛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葛老客氣了。”


    孫韜愁眉苦臉道:“依你之見,我接下來該當如何?”


    兩個百戶堡之變,徹底打亂了他的部署。


    他必須要有緊迫感了。


    葛慈捋著銀白的山羊胡道:“恕我直言,與其針鋒相對,不如暫避鋒芒,派人日夜兼程將此間事散播於京中,不出意外,謀逆的罪名很快就會落到王淵和趙安的頭上!”


    “到那時,朝廷派人來緝拿,衛帥再出兵相助,甚至可以聯合其他衛帥一起出手,兩賊自是插翅難逃!”


    孫韜沉默許久後,點了點頭:“為今之計,也隻有這樣才能以最小的代價拿下他們了。明日就讓你家二郎前去赴任,先穩住白溪千戶所的局麵。”


    “那牛同知之事?”


    “唉,這個蠢貨!隻能暫且充耳不聞,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了。”


    “隻怕謠言又起。趙安吃到甜頭後,勢必會再用。”


    “隨他去吧,蹦躂不了幾天了。”


    不出葛慈所料,第二天坊間又出現“謠言”,說是牛騰率眾投靠了沙匪。


    更有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添油加醋,說衛帥這些年一直在包庇這個同知。


    一時間西州衛人心浮動,各有盤算。


    趙安在落雁堡和寒山堡忙了好幾天,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迴到家中。


    周婉給他準備好藥浴,又給他拿了一身新衣服,淺笑如花道:“你好生泡泡,解解乏。水若是涼了,你喊我。”


    她還幫忙加熱水?


    這是丫鬟幹的活了,又怎能操勞姐姐!


    而且不知為何,看到她那溫柔的笑容,趙安就有一種神清氣爽之感。


    她又穿著白色的齊腰襦裙,將曼妙的身段給襯托得淋漓盡致。


    趙安都不敢多看。


    唯恐腦海裏出現他盡情擺弄周瑤的畫麵。


    周婉留意到他的眼神,覺得他可能誤會了,又補了一句:“我會拎到門口,你得自己拎進去。”


    她不說還好。


    說出來後兩人好像都有那麽點小尷尬,趕緊各忙各的了。


    趙安泡好藥浴,她也做好了飯,共有七道菜,有葷有素很豐盛。


    自從這位姐姐來了後,趙安的胃口都被她給養刁了。


    這幾天在兩個百戶堡也沒吃好,迅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邊吃邊道:“娘子……咳,姐姐,你這廚藝太好了,禦廚都未必有你做的好吃。”


    “就你嘴貧!”


    周婉嫣然一笑道:“若是真那麽好吃,你怎麽不讓人迴來帶飯?”


    “太忙了。”


    “也對,所以食盒我都準備好了,最後想到了這一點,也就沒去添亂。”


    “……”


    別介!


    這太溫柔,太體貼了!


    對於前世今生都失去雙親的趙安來說,可是遠勝糖衣炮彈啊!


    時間久了,他都怕自己產生依賴,情難自已。


    周婉給他夾了一個雞腿道:“這次你們能夠大勝,你居安思危當居首功。姐姐也湊個熱鬧,送你一個大雞腿,快啃吧。”


    趙安用手拿起來痛快啃著道:“其實這一戰最大的意外之喜就是逼死了牛騰。我本來也是臨時起意,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真是沒想到牛騰會心虛成這樣。”


    “可能連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現在的你有多難對付!”


    周婉又盛了一碗湯遞給他道:“牛騰在西州衛的地位雖然高,但劣跡斑斑,同時對付你和王千戶,也是沒什麽勝算。”


    “不過我聽說白溪千戶所的新千戶是葛家的人,葛家在西州衛好像很有權勢。”


    “所謂的‘一門三傑’嘛。”


    趙安喝了口湯道:“葛坤上任後,我還沒見過他。他和衛帥倒是很能沉得住氣,估計又在憋什麽壞招呢。”


    “肯定是殺招!”


    周婉連忙道:“王千戶可有說什麽?”


    “這次他折損了不少死士,吃了虧,當甩手掌櫃,真去裝病了。”


    想起前幾天王淵像個怨婦一樣和他嘟囔這事,趙安就忍不住大笑道:“他現在也沒什麽好說的。局勢變化太快了,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過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加快兩窩山的開發,開始在裏麵囤積糧草了。如果朝廷和十二衛帥一起動手,我大不了帶著兄弟們落草為寇!”


    周婉靜靜地聽他說著,沒再說話。


    過了一小會,她衝著趙安道:“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將那些流民遷入四個屯田村落?”


    趙安沉聲道:“有沒有覺得我做得很絕?”


    “不!”


    周婉搖頭道:“我覺得你做得很好。整個百戶堡的人都投靠韃子,在大靖早就不算什麽稀罕事了,但他們都難以善終。”


    “對於這些數典忘祖,背棄家國之人來說,他們做出選擇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苦果了!”


    完了。


    和這位知心大姐姐聊天,趙安忽然覺得自己啥事都想說了。


    這麽聊下去,恐怕三天三夜也聊不完。


    他慌忙直奔主題道:“不瞞姐姐,我準備在鐵門堡、落雁堡和寒山堡開設學堂,聘請飽學之士教書育人,想請姐姐操這個心,不知……”


    周婉連想都沒想道:“這是好事,我也逐漸適應了這裏的生活,想要找點事做,這種事就很適合我。”


    趙安剛要道聲謝,容雅的丫鬟找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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