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蜷縮在群山的褶皺裏,青灰色的瓦簷終年洇著霧氣。村口的老槐樹虯枝盤錯,枝椏間垂下的藤蔓像吊死鬼的舌頭。男人們踩著露水進山打獵時,總要把銅煙鍋在樹幹上磕三下——這是祖輩傳下的規矩,說是能鎮住樹精的邪氣。


    李老六蹲在自家土牆根下嚼草莖時,正瞧見九叔佝僂著背往槐樹下去。老頭子的灰布衫被山風鼓起,活似隻撲棱翅膀的夜貓子。幾個裹著靛藍頭巾的村婦慌忙讓道,她們懷裏抱的粗陶罐裏,新醃的酸菜還滲著血紅的辣汁。


    "六子,來段新鮮的!"九叔沙啞的嗓音刺破晨霧,煙袋鍋在石頭上敲出火星子。他凹陷的眼窩裏藏著兩團陰火,據說能瞧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李老六把草莖吐進泥溝,溝裏漂著昨夜暴雨衝下的紙錢殘骸。他起身時故意踩得枯枝劈啪響,震得樹梢寒鴉撲棱棱驚起一片。這個三十歲的光棍漢生著副薄身板,笑時露出被旱煙熏黃的牙:"您老又要編排哪路神仙?"


    樹蔭下已經聚了五六個閑漢。瘸腿的張鐵匠攥著半塊冷饃,油漬順著指縫滲進掌心的老繭;王寡婦攥著念珠縮在角落,檀木珠子硌得她昨夜剛結痂的咬痕隱隱作痛——那是她夢遊時自己啃的。


    九叔不接話,枯枝般的手指從褡褳裏摸出個油紙包。暗紅的朱砂漏過指縫,在地上灑出蝌蚪狀的痕跡。當他開始用煙杆在地上畫符時,樹影忽然詭異地扭動起來,仿佛有無數透明的手在撕扯陽光。


    "二十年前..."老頭子的聲音突然變得黏稠,像從地縫裏滲出來的,"王木匠咽氣那夜,山神廟的門閂自個兒崩成了三截。"


    李老六感覺後頸發涼,轉頭看見老槐樹的裂縫裏滲出琥珀色的樹膠,那形狀竟像極了扭曲的人臉。風掠過林梢的嗚咽聲裏,隱約混著鐵器刮擦棺木的銳響。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九叔的聲音低沉,帶著一股寒意,“村裏有個姓王的木匠死了,五十來歲,得了急病,走得突然。那年秋天,雨下了好幾天,山路泥濘得像爛泥塘。按咱們這兒的規矩,人死了得趕緊送上山埋了,不然魂兒容易散不下去。”


    “送葬那天,天陰得像蓋了鍋蓋,風吹得人睜不開眼。隊伍裏有二十來號人,抬棺的、撒紙錢的、敲鑼的,亂哄哄擠成一團。前麵是引魂幡,走在最頭裏。那幡是用竹竿紮的,上麵掛著白布條,寫著王木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引魂幡這東西,可不是隨便玩的,它是給死人指路的,幡要是倒了,魂就找不到家,留在陽間鬧亂子。”


    九叔頓了頓,眯著眼看向迴憶裏的場景。


    “那天抬幡的是王木匠的大兒子王大柱,二十多歲,壯得跟頭牛似的。他扛著幡,走得穩穩當當。隊伍出了村,沿著山路往墳地走。風越刮越大,吹得幡上的白布條‘啪啪’直響,像有人在抽鞭子。我當時跟在後麵,心裏總覺得不對勁,風裏好像夾著什麽怪味,像爛肉,又像燒焦的紙錢。”


    “走到半路,離墳地還有一裏多地的時候,事兒來了。”九叔的聲音壓低了,像在耳邊嘀咕,“王大柱忽然喊了一聲:‘哎呀,幡歪了!’我抬頭一看,那竹竿不知咋迴事,‘哢嚓’一聲,從中間斷成了兩截。白布條掉在地上,被風卷著滾進了路邊的草叢裏。”


    “隊伍裏的人全愣了。王大柱傻站在那兒,手裏攥著半截竹竿,臉白得像刷了石灰。有人小聲嘀咕:‘壞了,引魂幡倒了,這魂兒還怎麽走?’還有人喊:‘快找九叔,這可怎麽辦!’”


    九叔的聲音變得急促,像鼓點一樣敲在李老六心上。


    “我擠到前麵一看,心裏咯噔一下。引魂幡倒不是啥稀罕事,可那天的情形不對。風停了,天卻更暗了,像黑布蒙住了太陽。隊伍裏的人開始慌了,有人說:‘九叔,我咋覺得頭暈乎乎的?’還有人揉眼睛,喊:‘我咋看不清路了?’”


    “我心裏一沉,糟了,這是‘鬼遮眼’!民間有說法,魂兒迷了路,會纏著活人,把人眼蒙住,讓你看不見東西。我趕緊迴頭喊:‘都別亂動,站好了!’可隊伍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九叔停下來,深吸了口氣,像要把當年的恐懼吐出來。


    “當時,王大柱第一個中了招。他扔下斷了的竹竿,捂著眼睛喊:‘爹,爹,你別拉我!’我跑過去一看,他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全是白的,像蒙了層霧。我問他:‘大柱,你看見啥了?’他哆哆嗦嗦地說:‘我爹……我爹站在我麵前,抓著我的手,要拉我走!’”


    “旁邊抬棺的幾個漢子也慌了。一個叫二狗的喊:‘九叔,我咋看不見你們了?眼前全是黑乎乎的人影,在晃來晃去!’還有個老漢,姓劉,扔了手裏的鑼,跪在地上磕頭:‘王木匠,俺沒得罪你,你放過俺吧!’”


    “我心裏急得冒火,可臉上不能露怯。我大聲喊:‘都別怕,這是鬼遮眼,王木匠的魂兒沒走成,纏上咱們了!大柱,你爹跟你說啥了?’”


    “王大柱蹲在地上,聲音抖得像篩糠:‘他說……他說他不甘心,死得太冤,要帶我下去陪他!’”


    “我一聽,頭皮都炸了。王木匠死得急,八成是魂魄不散,怨氣衝天。引魂幡一倒,他沒了路,幹脆拉著隊伍一塊兒鬧。我趕緊問:‘大柱,你還能不能站起來?’他哆嗦著說:‘九叔,我腿軟得像麵條,動不了!’”


    “這時,二狗也喊起來:‘九叔,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笑,陰森森的,像貓叫!’我轉頭一看,他捂著耳朵,臉憋得通紅,眼淚都擠出來了。我心裏明白,這不是一個鬼,是好幾個,怕是山裏的孤魂野鬼也湊熱鬧來了。”


    九叔的聲音越來越低,像風吹過枯草,沙沙作響。


    “我知道不能拖了,再拖下去,這二十來號人一個都迴不去。我從腰裏掏出一張黃紙,上麵是我早就畫好的驅鬼符。我咬破手指,擠了點血抹在符上,嘴裏念叨:‘天皇皇,地皇皇,吾奉太上老君令,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我把符點著,扔到半空。火光一閃,符紙燒成灰,飄出一股青煙。煙霧散開,隊伍裏的人慢慢安靜下來。二狗揉了揉眼睛,說:‘九叔,我能看見了!’王大柱也站了起來,喘著粗氣說:‘爹不見了,可我還是冷得慌,像掉進了冰窟窿。’”


    “我抬頭一看,周圍的景象變了。剛才還是一條泥濘的山路,現在卻是個破敗的墳場。歪歪斜斜的墓碑東倒西歪,枯樹上掛著幾片烏鴉毛,地上散著燒剩的紙錢。隊伍裏的人都嚇傻了,有人小聲說:‘九叔,咱咋跑到這兒來了?’”


    “我沉聲說:‘這是鬼遮眼帶的地兒,王木匠的魂兒把咱們引偏了。幸好我燒了符,不然咱都得留在這兒。’”


    “王大柱哆嗦著問:‘九叔,我爹到底咋迴事?他為啥不走?’我歎了口氣,說:‘大柱,你爹死得太急,魂兒沒準備好。引魂幡一倒,他沒了路,心裏的怨氣就發出來了。他不是要害你,是想讓你陪他一塊兒走。’”


    “二狗插嘴:‘那咋辦?棺材還在這兒,埋不埋了?’我瞪了他一眼:‘埋!不埋了魂兒更走不了。趕緊找路,送上山!’”


    九叔的煙杆在地上劃出最後一道符咒,老槐樹的陰影突然收縮成團。他渾濁的瞳孔映著跳躍的鬼火,喉間滾出沙啞的顫音:"棺材板就是這時候炸開的。"


    亂葬崗的陰風卷著腐葉,二十年前的場景在他眼中重新浮現。沾滿泥漿的棺材突然劇烈震顫,三寸長的棺材釘"叮叮當當"崩落在地。王寡婦尖叫著跌坐,身下的紙錢被血水浸透——不知何時,暗紅的液體正從棺縫裏汩汩滲出。


    "按住!"九叔的吼聲劈開濃霧。六個漢子撲上棺蓋,青筋暴起的手掌卻被震得發麻。瘸腿的張鐵匠突然鬆手後退:"裏頭有東西在抓木板!"話音未落,烏黑的指甲已穿透柏木,腐臭的屍氣噴湧而出。


    九叔扯開褡褳,朱砂混著黑狗血潑向棺槨。黃符貼上的瞬間,棺材裏傳出野獸般的嘶吼。裂紋在棺蓋上蔓延,王木匠青紫的屍身直挺挺彈起,眼眶裏爬滿蛆蟲,嘴角卻詭異地咧到耳根。


    "大柱,接幡!"九叔甩出銅錢劍。王大柱本能地抓住斷成兩截的引魂幡,幡布上的生辰八字突然泛起血光。起屍的王木匠發出嬰啼般的哀嚎,腐爛的雙手轉向親生兒子。九叔趁機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銅錢劍上,劍身頓時燃起幽藍火焰。


    "乾坤借法,邪祟伏誅!"銅錢劍貫穿屍身刹那,暴雨傾盆而下。王木匠的屍骸在雷光中劇烈抽搐,七竅湧出腥臭的黑煙。九叔扯斷頸間五帝錢,將滾燙的銅錢塞進屍體嘴裏:"大柱,釘棺!"


    最後一枚棺材釘入木時,雲破天開。二十個泥人似的村民癱坐在墳塋間,王大柱的虎口還淌著血,卻死死抱著重歸平靜的棺材。九叔跪在泥水裏,用煙杆勾畫鎮魂符,青煙升起處,歪斜的墳碑竟自己擺正了方位。


    "後來呢?"李老六的喉結上下滾動。九叔摩挲著槐樹裂縫裏幹涸的樹膠,那些扭曲的人臉早已風化成疤。暮色漫過山脊,他往銅煙鍋裏填著新煙絲,火星明滅間,遠處傳來守夜人驅邪的梆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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