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裹著刺骨陰寒,山風在嶙峋石縫間打著旋兒,發出婦人哭墳似的嗚咽。殘月被黑雲咬去大半,漏下的冷光將枯枝敗葉映成滿地扭動的鬼爪。李老六踩著咯吱作響的凍土往東頭趕,破棉襖裏漏出的棉絮隨風亂舞,手裏提的煤油燈晃得厲害,燈芯爆出幾點幽綠火星,倒像鬼火引路。


    許長生的老屋蜷縮在歪脖子槐樹下,簷角掛著盞褪色紅燈籠,夜風掠過時紙皮簌簌作響,活似無常鬼吐著猩紅長舌。李老六剛要叩門,忽覺後頸發涼——那燈籠投下的光影裏,分明多出個人形輪廓,正貼著他後腦勺嗬氣。


    \"許大爺!\"李老六嗓子發緊,拳頭砸得門板震顫,\"是我老六!給您捎了壺燒刀子!\"


    木門應聲裂開條縫,腐木氣息混著陳年黴味撲麵而來。許長生佝僂著探出半張臉,昏黃光線下,他深陷的眼窩像兩個淌著瀝青的窟窿,幹癟麵皮緊貼顴骨,儼然一具裹著人皮的骷髏架。他枯枝般的手指扣著門框,喉間擠出沙啞聲響:\"深更半夜的...\"


    \"這不聽說您得了個邪乎物件!\"李老六泥鰍似的擠進門,煤油燈照見牆角蛛網簌簌顫動,\"就那麵照得見陰曹的銅鏡?\"話音未落,忽有穿堂風掠過,燈焰\"嗤\"地竄起三尺高,將兩人影子扯成細長鬼魅,正正映在牆上那麵饕餮紋銅鏡上。


    許長生佝僂的脊背陡然僵直。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鏡麵,那裏頭泛著沼澤般的幽綠,隱約可見枯樹虯枝正以詭異角度舒展,宛如溺斃者掙紮的手臂。


    許長生盯著銅鏡,眼神飄忽,聲音低得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那是二十年前,我才三十歲,靠收古董混日子。有迴,村裏王老漢家辦喪事,我從他家買了麵明代銅鏡。鏡麵泛著青苔般的幽綠,邊上刻著饕餮紋,瞧著就邪乎。我拿布擦了擦,鏡子亮了,裏頭映出個村子,跟咱們靠山屯似的,可又不一樣。”


    他頓了頓,手指敲著炕沿,繼續說:“村裏房子歪歪扭扭,瓦片上滲出黑霧,樹木幹枯,路上空蕩蕩的,沒個人影。我心想,這鏡子不對勁,莫不是照出啥陰間地兒?我盯著看,裏頭突然冒出個影子,黑乎乎的,像個人,朝我走過來。我嚇得一哆嗦,喊:‘誰在那兒?’”


    “沒人應。”許長生揉了揉手,聲音發緊,“鏡子裏的影子越來越近,伸出手,像要抓我。我趕緊把鏡子扣在桌上,心跳得跟擂鼓似的。那晚我沒睡好,總覺得屋裏多雙眼睛盯著我。第二天,我又去看,鏡子裏霧氣更重了,影子清晰了些,是個挑擔的老漢,穿粗布麻衣,臉瘦得皮包骨,眼窩深陷,像骷髏。他衝我咧嘴笑,擔子裏放著麵銅鏡,滴著水草。”


    許長生喘了口氣,迴憶道:“我喊他:‘你是誰?幹啥的?’他沒說話,挑著擔子走遠了。我心裏發毛,跑到村裏找老王頭打聽。老王頭眯著眼,抽了口旱煙,說:‘五十年前,上遊水壩塌了,王家村連人帶屋沉進黑龍潭。打那以後,潭底常傳出嗩呐聲,像辦喜事又像哭喪。你這鏡子,怕是跟那事兒有關。’”


    “我一聽,頭皮發麻。”許長生苦笑,“可我舍不得毀了鏡子,就掛在牆上,每天瞄一眼。村子隨月亮變化,越來越清楚。到第七夜,鏡子裏的人多了,村民像提線木偶,僵直遊蕩,眼睛空洞,嘴裏念叨著啥,聽不清。我壯著膽子問:‘你們念啥?’有個老太太轉過臉,臉皮皺得像樹皮,咧嘴說:‘來啊,跟我們一塊兒樂樂。’”


    許長生聲音低下去,像怕驚動了啥。“我老婆小紅也覺出不對勁。她總說,鏡子裏有雙眼睛盯著她,晚上睡覺老做噩夢。我問她:‘啥夢?’她說:‘夢見個村子,霧蒙蒙的,有人喊我過去。’我聽了心裏一沉,可沒當迴事兒。”


    “第七夜,我再看鏡子,挑擔老漢又出現了。”許長生眼角抽了抽,“他衝我笑,擔子裏的銅鏡滴著水,像是剛從潭裏撈出來的。我問他:‘你到底是誰?’他聲音沙啞,像喉嚨裏卡了泥:‘你買了我的鏡子,就得來陪我。’我嚇得後退一步,鏡子裏的霧氣散了些,露出一群村民,穿著破衣裳,臉色青白,像死人。”


    “我跑去找老王頭。”許長生喘著氣說,“老王頭坐在門檻上,抽著煙,慢悠悠地說:‘那老漢興許是王家村的貨郎。當年水壩塌了,全村人跑不出去,貨郎挑著擔子賣銅鏡,淹死那天還在吆喝。潭底的嗩呐聲,怕是他們在辦鬼婚。’我問他:‘那鏡子咋迴事?’老王頭吐了口煙圈,眯著眼說:‘別看了,盯著那玩意兒,魂兒就沒了。’”


    “我迴家一看,小紅站在鏡子前,手裏拿著把桃木梳,對著鏡子梳頭。”許長生聲音抖起來,“她發髻上插著根銀簪,可咱們家壓根兒沒那東西。我喊她:‘小紅,你幹啥?’她轉過頭,眼睛空洞,嘴裏嘀咕:‘我好看嗎?’我嚇得一把拉她,可她像沒魂兒似的,又轉迴去對著鏡子笑。”


    “小紅那樣子不對勁,我心裏慌了。”許長生眼眶紅了,“我去找村裏的張老道求救。張老道是個半仙,胡子花白,眼珠子賊亮。他聽我說完,皺眉問:‘鏡子啥樣?’我告訴他模樣,他一拍大腿,說:‘壞了,這是陰媒!水鬼要找替死鬼才能投胎。你那鏡子,是鬼村的門。’”


    “張老道給了我張黃符。”許長生聲音發澀,“他說:‘貼在鏡子上,別讓鬼出來。’我照辦了。那晚風大,窗子‘砰砰’響,像有人敲。我守在炕上,死盯著鏡子。半夜,符咒‘啪’地掉了,鏡子裏伸出隻青白鬼手,指甲長得像刀,抓住了小紅的胳膊。”


    “我撲過去拉她。”許長生聲音哽住,“我喊:‘小紅,醒醒!’可她沒動,嘴裏還念叨:‘我好看嗎?’鬼手一拽,她‘啊’地叫了一聲,半個身子進了鏡子。我死命拽她胳膊,可那手力氣大得嚇人,一鬆手,小紅就不見了,隻留半截染血的桃木梳卡在鏡框上,血滴滴答答往下流。”


    “我瘋了似的砸鏡子。”許長生喘著粗氣,“鏡子碎成渣,可小紅沒迴來。我去找張老道,他歎氣說:‘晚了,她被拖進鬼村,替水鬼死了。想救她,你得下黑龍潭,把鏡子的根兒斷了。’我問他:‘咋斷?’他說:‘帶上黑狗血,找那老漢,他是禍根。’”


    “我不能讓小紅白死。”許長生咬牙說,“我拿上黑狗血和銅鏡,趁月黑風高潛進黑龍潭。潭水冷得刺骨,像針紮皮肉。我一頭紮進去,水草纏著腿,像手在抓。潛到一半,眼前漂過一具腐屍,臉爛得隻剩骨頭,眼珠子還掛在眼眶外頭,盯著我。”


    “我憋著氣往下遊。”許長生聲音低得像耳語,“水底有個村子,跟鏡子裏一模一樣。房子破得露骨頭,村民飄在水裏,臉色青白,眼睛瞪得溜圓,像魚泡。我找到挑擔老漢,他站在祠堂門口,衝我笑,嘴裏吐著泡泡:‘你來晚了,你老婆成了河神的新娘。’”


    “我問他:‘你到底幹了啥?’”許長生攥緊拳頭,“他說:‘五十年前,水壩塌了,我跑不出去。為了活命,我把村裏的童男童女獻給河神,求它放我一條生路。可河神不放我走,我的魂兒困在這鏡子裏,得找人替我死。’我氣得罵他:‘你個畜生!’他咧嘴笑:‘你也跑不了。’”


    “話音剛落,水底冒出條黑鱗水虺。”許長生聲音發顫,“那玩意兒有水桶粗,鱗片閃著綠光,纏住我腳踝,拖我往祠堂裏去。祠堂裏有口血棺,棺蓋半開,裏頭伸出隻手,像小紅的。我喊:‘小紅,是你嗎?’沒人應,水虺越纏越緊,我喘不上氣。”


    “我拚了命掏出黑狗血,潑在水虺身上。”許長生喘著氣說,“它‘嗷’地叫了一聲,鬆了口。我趁機遊上去,迴頭一看,潭水翻滾,冒出股黑煙,村子沒了。我爬上岸,手裏還攥著那麵銅鏡,鏡麵裂了條縫,像咧嘴笑。”


    許長生將銅鏡重重摔在炕沿,裂痕處突然滲出暗紅血水,蜿蜒著在桌麵上拚出\"冤\"字。屋外驟起狂風,歪脖子槐樹瘋狂搖擺,褪色燈籠\"啪\"地炸成碎片,紙屑混著血雨簌簌砸在窗欞上。


    \"還沒完!\"張老道踹門而入,道袍沾滿草葉,手裏攥著浸血的銅鈴,\"鏡裂魂未消,那水虺是河神怨氣所化!\"他甩出五枚銅錢釘住鏡麵,又往血棺方向潑灑糯米,米粒沾水即燃,將潭底映得猩紅刺目。


    許長生突然瞥見血棺裏飄出一縷紅綢——正是小紅出嫁時戴的蓋頭。他眼冒血絲,抄起門閂砸向銅鏡:\"把小紅還我!\"鏡中登時傳出千百聲淒厲哭嚎,裂縫裏鑽出無數青白手臂,指甲刮擦著鏡框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張老道咬破指尖在鏡麵畫符,血咒觸到銅鏽竟滋滋作響:\"快!黑狗血封饕餮紋!\"許長生將最後半瓶血潑向鏡緣,饕餮紋霎時如活物般扭曲,鏡中黑潭翻湧,隱約可見水虺在符咒金光中痛苦翻騰,鱗片混著腐肉片片剝落。


    \"破!\"張老道擲出銅鈴,鏡麵應聲炸成齏粉。碎銅裏騰起黑霧凝成貨郎模樣,老漢猙獰麵容逐漸模糊,擔子裏的銅鏡化作灘腥臭黑水。血棺轟然碎裂,小紅蓋頭飄落在許長生掌心,沾著的水珠在月光下泛著珍珠似的柔光。


    三日後,黑龍潭浮起千百具白骨,皆朝祠堂方向跪拜。張老道在水邊立了鎮魂碑,碑文用朱砂寫著\"怨消孽散\"。許長生把小紅蓋頭埋在老槐樹下,樹根處不知何時生出一簇白花,夜風拂過時,花瓣輕顫如絮語。


    靠山屯的霧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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