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裏的靠山屯總帶著股瘴氣。李老六裹緊破棉襖,後槽牙咬得咯咯作響。山縫裏漏出的陰風打著旋兒鑽進褲管,像千百條蜈蚣順著腿肚子往上爬。這百來戶的村子蜷縮在山腳褶皺裏,青石牆根生滿黴斑,簷角耷拉著枯死的爬山虎,活像吊死鬼的舌頭。


    他提的煤油燈在風裏忽明忽暗,燈影掃過巷道時,泥牆上便浮出扭曲的鬼影。西頭那間破院是他家,東頭卻住著個活閻王——風水先生沈忘川。都說這老東西年輕時給死人配過陰婚,連眼珠子都浸著屍油的光。


    老槐樹林在村東頭拱起黑壓壓的穹頂。李老六的布鞋陷進腐葉堆,每走一步都帶起黏膩的響動。那些百年老槐的枝椏在半空絞成囚籠,樹皮皸裂處滲出琥珀色的汁液,月光淌過時竟泛著青紫。風掠過樹冠的嗚咽聲裏,分明混著女人抽泣的顫音。


    沈家木門上的銅環生了綠鏽,叩擊時像敲在空棺材板上。門軸轉動的呻吟聲裏,探出半張溝壑縱橫的臉——沈忘川的眼窩深得能藏進銅錢,皺紋裏嵌著經年的香灰。他喉頭滾動的痰音像鈍刀刮骨:"李家崽子,嫌命長?"


    李老六後頸的汗毛豎成針氈,卻梗著脖子遞上酒葫蘆:"沈爺,聽說您見過真閻羅。"煤油燈的火苗突然爆出個燈花,映得老東西瞳孔泛金。院牆外霧氣翻湧,隱約現出人形輪廓,又倏地散作滿地流螢。


    沈忘川枯爪般的手攥住門框,指節泛出青白:"進來說話。"堂屋供著褪色的鍾馗像,香案積灰三寸厚,線香燃出的煙柱扭成蛇形。他從炕席下摸出串五帝錢,銅綠裹著暗紅鏽斑,像是幹涸的血跡。


    窗外老槐突然劇烈搖晃,樹影投在窗紙上,竟似無數掙紮的人形。沈忘川往火盆啐了口濃痰,火星炸開的瞬間,李老六分明看見他嘴角咧到耳根:"二十年前,我差點成了槐樹根的肥料......"


    沈忘川眯著眼,盯著煤油燈跳動的火苗,開始講。那是二十年前,他在靠山屯給人看風水,靠算命和驅邪混口飯吃。村東那片老槐林,樹齡上百年,根係盤得像一張大網,地底下像是藏著無數條扭動的蛇。林子中央有棵最大的老槐,樹幹粗得像水缸,樹皮裂開一道道口子,黑乎乎的內裏像一張張扭曲的鬼臉。村裏人都說這棵老槐不幹淨,夜裏常有怪聲,像有人在樹下哭,聲音細得像針,從地底下鑽出來,刺得人頭皮發麻。


    那天晚上,他被一個外鄉人找上門。那人叫趙老四,五十多歲,滿臉橫肉,眼窩深得像陷下去的坑,走路一瘸一拐,手裏攥著把小鐵鍬。他說老槐樹下埋著寶,想雇沈忘川幫忙挖出來,發一筆橫財。沈忘川一聽就皺眉,那老槐是村裏的風水樹,動不得,可趙老四掏出一塊銀元,硬塞給他,說:“就挖一晚上,挖出來分你一半。”沈忘川那時日子緊,咬牙答應了。


    天黑得像扣了鍋蓋,霧氣濃得伸手隻能看見幾步遠。兩人到了槐林,樹影在風中搖晃,像一群鬼在跳舞。風吹過樹梢,發出“沙沙”的響聲,低沉得像有人在耳邊低語。沈忘川拿鐵鍬挖了幾下,土軟得像爛泥,散發出一股潮濕的腥味,像血泡過的。他挖到一半,鐵鍬“哢”地碰上硬東西,扒開一看,是一塊白骨,森森的,像人腿骨。趙老四眼睛一亮,說:“有東西!”可沈忘川心裏一沉,嘀咕:“這不是寶,是人骨!”他想停手,可趙老四像著了魔,硬要繼續挖。


    挖著挖著,地底下冒出一股黑氣,腥臭得像腐爛的肉泡了三天。沈忘川喊:“別挖了,這地方不對勁!”可趙老四不聽,手不停地鏟土。突然,土裏伸出一隻手,瘦得隻剩皮包骨,指甲長得像刀刃,泛著幽幽的青光,指尖掛著泥土和血絲。那隻手猛地抓住趙老四的腳踝,硬把他往土裏拖。沈忘川嚇得退後一步,喊:“放手!”可那隻手力氣大得嚇人,趙老四尖叫著被拽進土裏,泥土像活的,迅速蓋住他,隻剩一隻手在外麵掙紮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沈忘川嚇得魂都飛了,想跑,可腿像被釘在地上,動不了。地底下傳來“咕嘟咕嘟”的聲音,像有什麽在吞咽。他壯著膽子低頭一看,土裏爬出一個影子,披著一身破布衣,爛得像蛛網,露出幹癟的皮肉,皺得像老樹皮。那張臉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窩深陷,眼珠子渾濁得蒙了層霧,透著綠光,像兩盞鬼火。頭發亂糟糟的,像一團枯草,沾著泥土和血絲,半張臉塌下去,像被砸爛過,嘴角裂開,露出一排尖牙,牙縫裏卡著黑紅色的血塊,像剛咬過活物。他的身子歪著,像骨頭斷了,手裏攥著一把黑泥,黏糊糊的,滴著黑水,散發出一股甜膩的屍臭,像墳裏泡了百年的爛土。


    “誰讓你動我的地?”那鬼魂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從地底下擠出來的,帶著一股怨氣,像是風吹過枯枝,又像是喉嚨裏卡了塊爛肉。他一步步爬出來,腳底下拖出一道黑乎乎的痕跡,像腐爛的血水。槐樹的根係跟著動起來,像活的,緩緩伸向沈忘川。他嚇得喊:“我沒想挖,是趙老四逼我的!”可鬼魂歪著頭,盯著他,眼珠子轉了轉,鎖定了他的腳,低聲道:“你挖了我的地,就得留下點東西。”


    沈忘川嚇得退後一步,揮起鐵鍬砸過去,可鍬頭從鬼魂身上穿了過去,像打了個空。那鬼魂咧開嘴,笑得更瘮人,嘴角淌下一串黑水,黏稠得像瀝青,“你跑不掉,地裏的東西,我看得見。”他手指一揮,槐樹的根係猛地炸開,像潮水一樣撲過來,纏住沈忘川的腿,冰冷得像從冰窟裏撈出來的藤蔓,鑽進褲腿,像蛇皮貼著肉。他掙紮著喊:“放開我!我沒拿你的東西!”可鬼魂冷笑:“沒拿?你的腳踩在我的骨頭上,你的汗滴在我的血裏,你說沒拿?”


    根係越纏越緊,像無數隻手抓著他的腿往土裏拉。沈忘川感覺身子一沉,像是被什麽拽著往下墜。他喊道:“你到底想要什麽?我還你!”鬼魂抬起頭,眼裏的綠光更亮了,聲音低得像耳語:“還?還不了了。你動了我的地,你的命就得填進去。”他的指甲“哢哢”伸長,像一把把彎刀,抓向沈忘川的胸口。


    沈忘川嚇得魂都散了,手一抖,鐵鍬掉在地上。他咬牙撕扯根係,可那些東西像活的,越撕越多,鑽進衣服裏,散發出一股腥臭,像血混著爛肉。他喊:“我跟你拚了!”撿起地上的鐵鍬,狠狠砸向鬼魂,可還是沒用,鍬頭穿過他的身子,砸進土裏。那鬼魂笑得更陰森,尖聲道:“拚?你拿什麽拚?你的血,你的肉,都不夠我填牙縫。”他伸出手,指甲劃過沈忘川的胳膊,留下一道血痕,冷得像冰刀割肉。


    沈忘川疼得一哆嗦,喊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麽纏著我?”鬼魂頓了一下,眼珠子轉了轉,低聲道:“我?我是這地下的王,百年前被活埋在這樹下,骨頭喂了槐樹,血肉成了它的根。你挖我的地,就是挖我的命。”他指著槐樹,樹幹上的裂縫裏滲出黑水,像是血在流,“這樹是我的身子,我的魂,它餓了,就得吃人。你送上門,我怎能放過?”


    沈忘川腦子一轉,喊道:“那我燒了它!燒了它你不就散了嗎?”鬼魂猛地抬起頭,臉扭曲起來,尖牙咬得“咯咯”響:“燒?你敢燒我的樹,我就讓你全村陪葬!”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像風嘯過山洞,刺得耳朵生疼。槐樹的根係猛地收緊,像要把沈忘川勒碎。他喘不上氣,喊道:“別!別!我不動它,你放了我吧!”鬼魂冷笑:“放?晚了。你挖了我的地,你的命已經有一半是我的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聲雞鳴,天邊泛起一抹灰白。鬼魂身子一晃,眼裏的綠光暗了下去,低聲道:“天亮了……你運氣好。”根係鬆開,散了一地,他緩緩退迴土裏,留下一句:“別再來,第二次,我不會放過你。”沈忘川爬起來,撒腿跑迴村,迴頭一看,那槐樹還在,樹幹上多了幾道抓痕,像被指甲摳出來的。


    沈忘川以為這事算完了,可第二天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聽到窗外傳來“沙沙”聲,像樹根在爬。他點上燈,屋裏靜得嚇人,可窗台上多了幾塊黑泥,黏糊糊的,散發出一股腥臭,像血混著腐肉。他推開窗,外麵黑漆漆的,槐林方向隱約有個影子,披著破布衣,低著頭,慢慢走來。他嚇得關上窗,可那“沙沙”聲更近了,像貼著牆根傳來。


    第三天,村裏出事了。趙老四的屍體在槐樹下被發現,身上纏滿樹根,根係鑽進他的肉裏,血肉模糊,眼珠子瞪得像要爆出來,嘴裏塞滿黑泥,像被硬灌進去的。村裏人嚇得不敢靠近槐林,找到沈忘川,說:“你惹的禍,你得解決!”沈忘川沒辦法,去找村裏的老漢王福貴。王福貴七十多歲,懂點陰陽事,聽完皺眉道:“這槐樹食魂,根係纏人骨,魂散不掉。你得挖出骨頭,燒了安魂。”


    沈忘川咬牙答應,帶了幾個膽大的——張老三、李二奎——去了槐林。夜裏,林子更陰森,霧氣像白紗裹著樹幹,風吹過,樹梢裏傳來低語,像一群人在咒罵。他們挖到一半,地底下冒出黑氣,腥臭得像腐屍堆。突然,土裏伸出幾隻手,瘦得隻剩皮包骨,指甲長得像彎刀,泛著青光,指尖掛著血絲。那幾隻手猛地抓住張老三和李二奎,硬把他們往土裏拖。沈忘川喊:“放手!”可那些手力氣大得嚇人,兩人尖叫著被拽進土裏,泥土像活的,迅速蓋住他們,隻剩一隻手在外麵抓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突然根係撲過來,像潮水裹住沈忘川的腿,冰冷得像蛇皮貼著肉。他喊:“你們到底要什麽?我給你們!”領頭的鬼魂咧開嘴,吐出一串黑水:“要什麽?要你的血,你的肉,你的魂,填滿這地。”他們的指甲伸長,像刀刃劃向他。沈忘川掙紮著喊:“放了我!我再也不來了!”可鬼魂們齊聲笑起來,聲音尖得像刀子劃玻璃:“晚了,你的氣味,已經在地裏了。”


    沈忘川的腿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哢聲,腐臭的樹根已纏上腰際。就在他即將被拖入土中時,林間突然炸開一聲清叱:"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一道青光破開濃霧,身著八卦袍的老道踏風而來。他鶴發童顏,腰間銅鈴無風自響,手中桃木劍燃起湛藍火焰。纏在沈忘川身上的樹根瞬間焦黑蜷縮,地底傳來淒厲尖嘯。


    "百年槐精,食人精魄,該當誅滅!"老道劍指北鬥,袖中飛出八張黃符懸空成陣。符紙上的朱砂咒文滲出血色,將整片槐林照得通明。那些鬼影在強光中扭曲變形,樹皮裂縫裏滲出黑血。


    老道咬破指尖在劍脊畫符,血痕竟如活物般遊走:"爾等怨氣聚而不散,今日貧道便送你們入輪迴!"桃木劍插入樹根中央,地麵轟然開裂,露出層層疊疊的白骨。每具骸骨心口都生著槐樹根須,暗紅根係如血管般鼓動。


    沈忘川癱坐在腐葉堆裏,看見老道從褡褳取出個青銅羅盤。盤麵陰陽魚急速旋轉,將湧出的黑氣盡數吸入。"此樹乃前朝刑場,"老道聲如洪鍾,"怨魂借槐木聚陰,根係已成人形血靈芝。"


    隨著羅盤嗡鳴,白骨上的根須寸寸斷裂。老槐樹幹裂開大口,湧出腥臭黏液,樹冠間垂落的藤蔓突然繃直,末端竟掛著無數半透明的人臉。老道抓起把香灰撒向空中,灰燼觸及鬼臉的瞬間燃起幽藍火焰。


    "塵歸塵,土歸土..."誦經聲在林間迴蕩,那些扭曲的麵孔逐漸舒展。當最後縷黑煙被羅盤吞噬,老槐轟然倒塌,樹幹內部赫然是具焦黑屍骨,心口插著生鏽的劊子手斧頭。


    老道抹去額間冷汗,將張泛黃符紙拍在沈忘川掌心:"此樹精魄已散,但地脈陰氣百年難消。每月朔望子時,需在村口焚艾草三斤..."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晨霧中,唯有銅鈴聲餘韻未絕。


    沈忘川說到這裏,火盆裏的紙錢恰好燃盡。窗外槐林沙沙作響,卻再無陰森之氣。他摩挲著腕間發黑的五帝錢,那是當年老道留下的鎮物。月光透過窗欞,照見院中老槐抽出的新芽——二十年來,再無人見過樹影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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