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著鬆濤在靠山屯上空嗚咽,我蹲在村尾土地廟的門檻上,看侯吞劍用那把豁了口的短劍剔指甲縫裏的泥。煤油燈在供台上跳著不安分的舞,把老藝人嶙峋的側影投在斑駁的牆皮上,活像幅會動的皮影戲。


    \"侯叔,給講個新鮮的。\"我摸出半瓶地瓜燒推過去,簷角銅鈴突然\"叮\"地一響。遠處黑黢黢的老林子裏,有夜梟在笑。


    老藝人深陷的眼窩裏閃過一絲幽光。他仰脖灌了口酒,喉結在皺巴巴的皮肉下蠕動,像吞了隻活耗子。\"六子,你可知當年我在青石鎮遇著本會喝血的古書?\"生鏽的劍尖\"當啷\"戳進青磚縫,驚起供桌下打盹的野貓。


    我後頸的汗毛豎了起來。風卷著枯葉撲打窗紙,煤油燈\"噗\"地爆了個燈花。侯吞劍的聲音突然變得又輕又飄,仿佛從地底滲出來:\"那書封皮黑得像老墳土,翻開時能聽見女人哭......\"


    侯吞劍灌了口地瓜燒,喉結在皺巴巴的皮肉下滾動,像咽下隻活老鼠。\"那年我在青石鎮撂地討生活,\"他鏽劍往南邊虛指,劍尖顫巍巍抖著寒光,\"吞三寸鐵、噴五更火、變七竅戲——都是刀尖舔血的營生。\"


    煤油燈突然爆了個燈花,老藝人嶙峋的影子爬上斑駁土牆:\"青石鎮攏共三十七戶人家,鎮子後頭緊挨著老林子——\"他聲音陡然壓低,驚得簷角銅鈴\"叮\"地一響,\"黑壓壓的鬆柏遮天蔽日,鎮外那片荒地更是邪性。\"


    破廟外忽地卷進一陣陰風,裹著枯葉拍打窗紙。侯吞劍的獨眼在油燈下泛著幽光:\"無主墳包比活人還多,風過草窠子,翻起的土腥裹著爛臭——\"他劍鞘猛戳青磚縫,\"你當是腐葉味兒?那分明是地底趴著個喘不過氣的癆病鬼!\"


    那年秋天,鎮上有個老書生,叫王秀才,六十多歲,滿臉皺紋,眼睛渾濁,家裏藏著一屋子古書,整天埋頭苦讀,不問世事。


    王秀才有個怪癖,愛收古籍,尤其是那些來路不明的孤本。他從一個遊方道士手裏買了本破書,封皮黑乎乎的,書頁泛黃,字跡模糊,散發著一股子黴味。侯吞劍那會兒窮得叮當響,聽人說王秀才給的賞錢多,就跑去他家,想賣個吞劍的把戲,換幾個銅板。書生倒也大方,看完戲法後,給了他一頓飯和幾個銅板,還隨手送了他一本舊書,說是“廢書”,讓他拿去墊桌腳。


    侯吞劍接過書,翻了幾頁,字跡歪歪扭扭的,像是用血寫的,隱約能認出幾個字:“生死簿……魂歸……”他心裏一咯噔,覺得這書不幹淨,可嘴上沒說,揣進布袋,謝了書生,走了。


    第二天,王秀才家裏出事了。半夜,書生突然發狂,把一屋子古書全燒了,火光衝天,書頁燒得“劈啪”響,黑煙裹著怪味,熏得人頭暈。侯吞劍睡在破廟裏,被煙嗆醒,跑去一看,王秀才站在火堆前,眼睛血紅,嘴裏念念有詞,像中了邪。村裏人拉不住他,眼睜睜看著書燒成灰。王秀才燒完書,忽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死了。村裏人嚇壞了,草草埋了他,書生的屋子從此成了禁地,沒人敢進。


    侯吞劍心裏發毛,想起那本“廢書”,拿出來一看,書頁上隱約有血跡滲出,字跡更紅了,像在流血。他嚇得想扔,可手一抖,書掉在地上,翻到一頁,上頭寫著:“焚書者,魂不散……”他腿一軟,趕緊把書埋在廟後,點了炷香,求神保佑。可當天晚上,怪事來了。


    侯吞劍睡到半夜,聽見廟裏傳來“沙沙”聲,像書頁翻動。他睜開眼,借著月光一看,炕頭上放著那本古書,封皮黑乎乎的,書頁自動翻開,字跡鮮紅,隱約能聽見低低的哭聲,像女人在嗚咽。他嚇得喊:“誰在那兒?”可沒人應,古書翻得更快,字跡滲出血來,滴在炕上,腥臭得熏人。


    他壯著膽子,拿劍挑起書,想扔出去,可劍剛碰到書頁,“嗡”地一聲,書裏冒出一股黑氣,裹住他的手,冷得像冰窟裏的風。他尖叫一聲,甩開書,跑出廟外,可黑氣跟著他,像活的,鑽進他的衣服,冰冷得像蛇皮貼肉。他喊道:“救命!救命!”可廟外靜悄悄的,隻有風吹草動,像在嘲笑他。


    侯吞劍跑迴廟裏,點起火折子,火光一閃,照亮牆角,那裏站著個影子,不是活人,是個老書生,裹著破布衣,幹癟得像枯枝,臉白得像刷了漿,眼窩深陷,眼珠子渾濁,透著綠光,手裏攥著一本書,封皮黑乎乎的,正是那本古書。他低聲說:“書是俺的……還俺……”聲音沙啞得像從地底傳來,怨氣衝天。


    侯吞劍嚇得退到牆角,喊道:“俺沒燒你的書!是王秀才燒的!”可影子沒停,慢慢走近,手裏的書翻開,字跡鮮紅,滴著血。他低聲說:“焚書者……魂不散……你拿了書……留下……”書頁一翻,映出侯吞劍的臉,白得像紙,眼珠子凸出,嘴角淌血,像死人。侯吞劍喊道:“俺不要你的書!還你!”可影子沒理,手一揮,古書飛過來,砸在他臉上,書頁翻動,字跡滲出血,爬滿他的臉。


    侯吞劍撕扯著,可書頁像活的,粘在他臉上,血跡滲進皮膚,冷得像冰針紮肉。他喊道:“救命!救命!”可廟裏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隻有書頁“沙沙”響,像在嘲笑他。他掙紮著,抓起火折子,點燃古書,火苗躥起來,書燒得“劈啪”響,黑煙裹著怪味,熏得他頭暈。可火剛燒旺,古書“嗡”地一聲,冒出一股黑氣,裹住他的脖子,像繩子勒緊。


    他喘不過氣,眼前一黑,昏了過去。等他醒來,天已經亮了,廟裏靜悄悄的,古書不見了,炕上隻剩一攤黑灰。可他照鏡子一看,臉上多了幾道血痕,深得像刀刻的,隱約能看出幾個字:“魂不散……”他嚇得魂兒都沒了,跑出廟,找了個道士求救。道士聽完,皺眉道:“這是焚書怨靈,書燒了,魂兒沒散,纏上你了。你得把書燒幹淨,魂兒才能走。”侯吞劍哭著說:“書燒了,可怨靈還在!”道士搖搖頭:“你燒的不是書,是怨氣。”


    侯吞劍講到這兒,突然攥住豁口短劍往地上一插,劍身竟泛起一層青芒。他獨眼裏跳動著油燈的火星子:\"老六,這事兒要破,得用活人的血祭死人的怨。\"


    原來那夜之後,侯吞劍在青石鎮外遇見個遊方道士。道士說這古書是前朝落第書生所著,那人因焚稿斷癡狂,死後執念化成了字靈。要破咒須在子時三刻,用三滴活人指尖血點在書脊,再將書頁撕碎撒入流水。


    \"可那書邪性得很,\"侯吞劍突然扯開衣襟,胸口赫然烙著個血字咒印,\"我剛撕開扉頁,字跡就化成黑蛇往肉裏鑽。\"他說到此處猛地灌了口酒,喉頭發出破風箱似的喘息。


    轉折發生在中元節。侯吞劍摸黑到亂葬崗,把古書殘頁鋪在無字碑前,咬破舌尖噴了口血霧。刹那間陰風大作,書頁上的血字竟浮到半空,聚成個披頭散發的書生虛影。


    \"我抄起鐵劍往心口一劃——\"老藝人突然掀開褲腿,小腿上密密麻麻全是朱砂畫的符咒,\"血濺到虛影眉心,那東西慘叫一聲就散了。可你猜怎麽著?王秀才的墳頭第二天開了朵紅芍藥。\"


    他說著突然抓起酒瓶往地上一摔,瓷片飛濺處,供台上的土地公神像\"哢\"地裂開道縫。一陣穿堂風掠過,煤油燈\"噗\"地滅了。


    等俺哆嗦著點亮火折子,侯吞劍臉上的血字竟淡得隻剩淺痕。他摸出半張焦黃紙頁扔進火盆,青煙騰起時隱約有個書生作揖的影子。\"怨氣散了,\"老藝人獨眼裏泛著水光,\"可這半頁殘章,得用活人陽氣鎮著。\"


    如今那半頁紙就壓在土地廟香爐下,每逢雨夜還能聽見翻書聲。但靠山屯再沒人見過滲血的古書——除了中元夜蹲在廟門檻上的野貓,眼珠子總泛著詭異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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