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冬夜總比別處來得瘮人。我裹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襖,踩著滿地碎冰碴子往章鎖精家摸。風卷著雪粒子往脖領裏鑽,遠處山坳裏傳來夜梟的尖嘯,一聲疊著一聲,活像吊死鬼在墳頭對山歌。


    這屯子攏共幾十來戶人家,偏生怪事比灶台上的油星子還多。村北亂葬崗子後半夜常飄鬼火,綠瑩瑩的火頭子追著人跑;老井沿兒的青石板年年滲血水,都說底下壓著個沒拜堂的陰娘子。我打小就愛聽這些,章鎖精講的"死人梳"叫我三天沒敢沾炕頭——那梳子沾著婉娘的怨氣,黑頭發纏著活人脖頸子索命。


    "吱呀——"推開章家掉漆的榆木門,煤油燈的火苗子"噗"地竄起老高。章鎖精盤腿坐在土炕上,煙袋鍋子忽明忽暗,臉上的褶子被光影扯得猙獰。牆上掛著各色銅鎖鐵鎖,月光打窗欞漏進來,鎖眼兒裏仿佛藏著無數雙鬼眼。


    "章叔,上迴那死人梳..."我哈著白氣搓手,話沒說完就被煙嗆得咳嗽。老鎖匠從嗓子眼裏擠出聲笑,煙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棉褲上:"後生崽,聽過鬼梳頭麽?那物件埋了五年,去年秋分又作妖..."


    破窗紙被北風撕開道口子,嗚咽聲裏混進幾聲貓頭鷹笑。章鎖精往炕沿磕了磕煙鍋,火星子濺在剝落的牆皮上,映出個梳頭的女人影子。


    他說,這事兒發生在“死人梳”埋了五年後。那年秋天,靠山屯來了個外鄉人,叫趙麻子,滿臉麻點,眼窩深陷,走路一瘸一拐,說是來找人給一口棺材換鎖。村裏人一聽就皺眉,誰家棺材還上鎖啊?可趙麻子出手大方,給了章鎖精一錠銀子,說是祖上傳下的老棺材,鎖壞了,要修好再下葬。章鎖精缺錢,咬牙接了活兒。


    趙麻子帶著他去了村南頭的一片荒地,那兒有間破草棚,棚裏停著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木頭老得發脆,上麵雕著些模糊的花紋,像蛇纏在一起。棺材蓋上嵌著一把生鏽的鐵鎖,鎖眼歪歪扭扭,像被人硬撬過。章鎖精湊近一看,棺材縫裏透出一股怪味兒,不是屍臭,是種甜膩膩的香氣,像女人用的發油味兒。他心裏一咯噔,想起五年前那把“死人梳”,可銀子揣在兜裏,他硬著頭皮幹活。


    他撬開舊鎖,正要裝新鎖時,棺材蓋“哢”地響了一聲,像被啥頂了一下。他嚇得退後一步,喊道:“誰在裏頭?”趙麻子站在旁邊,嘿嘿一笑,說:“章師傅,你膽子咋這麽小?裏頭沒東西,就是風吹的。”可章鎖精分明聽見,棺材裏傳來一陣“沙沙”聲,像有人在梳頭。他壯著膽子敲了敲棺材,沒動靜,可那“沙沙”聲又響起來,低低的,像從地底下傳來的。


    修完鎖,趙麻子付了錢,急匆匆走了,留下章鎖精一個人收拾工具。臨走時,他不小心碰翻了個鐵盒,盒子裏掉出一把木梳子,梳齒細密,刻著蛇紋,背麵有個歪歪扭扭的“婉”字。章鎖精一看見這梳子,腿都軟了,手一抖,工具散了一地。這不就是五年前埋在老宅的那把“死人梳”嗎?咋又出來了?他盯著梳子,月光下,梳齒上纏著一縷黑發,長長的,油亮油亮的,像剛從人頭上拔下來的。


    章鎖精嚇得想扔,可手抖得厲害,鬼使神差地揣進了兜裏,打算拿迴去燒了。他迴家鎖上門,把梳子扔進灶台,點了火,可火苗剛舔上梳子,“噗”地滅了,屋裏彌漫著一股甜膩的香氣。他再點火,火燒得正旺,可梳子一點沒壞,梳齒上的黑發反而更多了,像一團亂麻,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兒。


    那天晚上,他睡得迷迷糊糊,夢見一個女人站在床頭,低著頭,長發垂到地上,手裏拿著一把梳子,嘴裏念叨:“還俺頭發……還俺頭發……”那聲音細得像針,刺得他頭皮發麻。他猛地驚醒,屋裏靜悄悄的,可炕頭放著那把梳子,灶台的灰都被掃開了。他嚇得喊了一聲,跳下炕,用鐵鍬拍梳子,可梳子紋絲不動,梳齒上的黑發卻動起來,像活的,纏住了鐵鍬。


    章鎖精慌了,第二天跑去找王福田,那老頭七十多歲,懂點陰陽事兒。他把梳子拿給王福田看,王福田盯著看了半天,抖著說:“這不是婉兒的梳子嗎?你咋又挖出來了?”章鎖精結結巴巴地說了棺材的事,王福田皺眉道:“這棺材不幹淨,裏頭的東西跟梳子有牽連。你得去看看,趙麻子到底埋了啥。”


    章鎖精硬著頭皮迴了草棚,天已經黑了,風吹得棚子吱吱響,像有人在哭。他提著油燈,走到棺材前,鎖好好的,可那“沙沙”聲又響起來,比昨晚還清晰。他咬牙撬開鎖,掀起棺材蓋,裏頭空蕩蕩的,隻有一堆黑發,長得鋪滿棺底,像一團黑蛇在蠕動。他湊近一看,那些頭發裏夾著一張人臉皮,幹癟癟的,眼窩塌陷,嘴角咧開,像在笑。


    章鎖精嚇得退後一步,腿一軟摔在地上,油燈砸碎了,火苗躥起來,點燃了黑發。可火剛燒起來,黑發“嗖”地縮迴棺材,像被啥拽迴去的。他壯著膽子再看,棺材裏多了個影子,披著長發,低著頭,慢慢爬出來。她身上裹著破布,手指瘦得像枯枝,指甲長得像刀刃,泛著青光,指尖掛著血絲。她的頭發散開,像活的,爬向章鎖精,纏住他的腳。


    他尖叫著掙紮,可頭發越纏越緊,像藤蔓似的爬上他的身子,鑽進他的衣服裏,冰冷得像蛇皮。他喊道:“你是誰?俺沒惹你!”影子抬起頭,露出一張臉,蒼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珠子渾濁,透著綠光,嘴角裂開,露出尖牙,牙縫裏卡著黑紅色的血塊。她低聲說:“俺是趙麻子的娘……他拿俺的頭發喂梳子……你還俺……”她的聲音陰冷得像從地底下傳來,震得棺材嗡嗡響。


    章鎖精嚇得魂兒都沒了,喊道:“俺不知道!俺隻修鎖!”可影子不聽,黑發纏得更緊,鑽進他的頭發裏,“沙沙”作響,像在梳頭。他低頭一看,自己的頭發瘋長起來,黑得發亮,長到腰間,像女人的長發。他撕扯著,可頭發越撕越多,像活的,發出低語聲:“還俺……還俺……”


    第二天,他跑去找趙麻子,可村裏人說趙麻子昨晚就走了,留下草棚和棺材。章鎖精沒辦法,又去找王福田。王福田聽了半天,說:“這女人是趙麻子的娘,死得冤。她生前頭發長得好,趙麻子迷信,說拿她頭發喂‘死人梳’能發財。可梳子的怨氣重,反噬了他娘的魂兒,頭發成了她的命根子。”


    章鎖精問:“那咋辦?”王福田歎氣道:“你得把她的頭發燒幹淨,魂兒才能走。”章鎖精咬牙迴了草棚,帶了火油和桃木,點火燒棺材。火燒得旺,黑發“吱吱”響,像在尖叫,影子又出現了,站在火裏,盯著他看,眼裏的綠光漸漸暗了。她低聲說:“燒吧……燒幹淨……”火光裏,她的身子慢慢化成灰,黑發也燒沒了。


    王福田在灰燼堆裏扒拉出半截沒燒透的桃木梳,突然一拍大腿:"俺老糊塗了!當年婉娘被活埋時,這把梳子沾了地脈陰氣,得用老槐樹根泡無根水鎮著!"他拽著章鎖精連夜摸到村口百年老槐下,樹根虯結處滲出夜露,在月光下泛著銀光。


    兩人舀了半瓢無根水,把桃木梳浸在裏頭。水麵"滋啦"冒起青煙,梳齒上的黑發像被燙著似的蜷縮起來。王福田掏出三枚乾隆通寶壓在瓢沿,嘴裏念念有詞:"陰歸陰,陽歸陽,梳頭娘子迴老房......"


    章鎖精的頭發突然簌簌掉落,發根處鑽出幾縷白煙。老槐樹的枝椏無風自動,樹影裏隱約現出個挽著發髻的女子,衝他們福了福身。破曉時分,最後一根黑發化作飛灰,樹根下的土突然拱起個小包,露出半截青磚——正是五年前埋梳子的老宅地基。


    自那以後,章鎖精的頭發再沒瘋長。倒是趙麻子三個月後被人發現暴斃在鄰縣客棧,渾身纏滿自己的頭發,驗屍的仵作說那發絲是從頭皮裏長出來的,根根帶血。靠山屯的老井不再滲血,隻是每逢清明,村口老槐樹下總會多出幾綹烏黑的發絲,盤成個精巧的同心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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