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時分,靠山屯的土坯房簷角漸漸融進琥珀色的天光裏。炊煙貼著瓦片遊走,混著艾草燃燒的苦香,村口老槐樹上最後幾隻麻雀撲棱棱鑽進巢穴。李老六蹲在青條石壘的院牆上,後脖頸曬得發紅,眼珠子直勾勾盯著竹椅上搖蒲扇的秦守宮。這老藥農骨架奇大,縮在褪色藍布衫裏活像隻幹癟的竹節蟲,唯有那雙嵌在溝壑深處的眼睛亮得駭人,仿佛藏著兩簇燒不盡的鬼火。


    "秦爺!"李老六甩開汗濕的褂子,露出曬成醬色的脊梁,"您晌午說那鬼火追魂的事兒......"話音未落,人已猴子似的竄到竹椅旁,半截身子壓得竹椅吱呀作響。


    蒲扇陡然收攏,扇骨敲在石桌上清脆作響。秦守宮喉頭滾出串渾濁的咳聲,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少年鼓脹的肱二頭肌:"小崽子,閻王殿的門環也敢亂敲?那檔子事說出來,當心勾了你的魂去!"


    李老六渾不在意地咧嘴,白牙在暮色裏閃著釉光:"我娘說我是黑煞星轉世,專克陰邪!"粗糲的掌心啪啪拍打胸膛,震得腰間銅煙鍋叮當亂顫。


    竹椅忽地咯吱一響。秦守宮支起身子,後腦勺花白的發辮垂在青石板上,活像條僵死的白蛇。他目光掠過少年肩頭,投向遠處漸暗的山廓。晚風卷著幾片枯葉掃過石磨,空氣裏忽地漫開陳年艾絨混著硫磺的苦味。


    "那年我雙十生辰剛過......"老藥農喉頭咕噥著,聲線似被山霧浸透,"也是這般火燒雲的天色,我背著五層竹簍進山采老鴰眼。"蒲扇尖突然指向西邊某處山坳,"就那斷頭崖底下,遇著了......"


    李老六唿吸驟然變輕,耳垂因充血漲得通紅。他看見老人鬆弛的眼皮劇烈抽搐,褐斑遍布的手背上青筋如蚯蚓拱動。石桌上的陶碗突然叮叮作響,不知是山風作祟,還是老人膝蓋在桌下打顫。


    “那是個沒月亮的夜,天黑得像潑了墨,連星星都藏起來了。我那會兒才二十多歲,仗著年輕膽大,一個人提著燈籠上山采藥。靠山屯的藥材多,山裏頭藏著不少好東西,像黃芪、當歸,還有那稀罕的驅鬼草。我想著多采點,拿到集市上能換幾個錢。”


    “山路不好走,坑坑窪窪的,風吹過來像刀子刮臉。我裹緊了棉襖,低頭趕路。燈籠的光晃晃悠悠,隻能照亮腳下那一小塊地兒。走著走著,我覺著不對勁——遠處好像有光在動。”


    “啥光?”一個粗啞的聲音插了進來。那是秦守宮當年的夥伴,二狗子。那晚他也在場,扛著鋤頭跟在後頭,想著幫秦守宮挖點根莖。


    我迴頭瞥了他一眼,皺眉說:“你別打岔!那光綠幽幽的,像貓眼兒似的,在林子深處飄來飄去。我心想,興許是野獸的眼睛,可又不像——太亮了,太怪了。”


    二狗子瞪大了眼,抓著鋤頭的手緊了緊:“那是啥?狐狸精?”


    “比狐狸精還邪乎。”我壓低了聲兒,迴憶著那股子寒意,“我盯著那光看了一會兒,頭皮開始發麻。那不是一團,是好幾團,像螢火蟲,可又比螢火蟲大得多。它們晃晃悠悠地朝我這邊飄過來,慢得像是故意逗我。”


    “鬼火?”二狗子聲音抖了抖,腿肚子像是打了擺子。


    “八成是。”我點點頭,咽了口唾沫,“村裏老輩人說過,山裏墳地多,鬼火是死人的魂兒化成的,見了就得躲。可我那會兒年輕氣盛,心想不就是磷火嗎?沒啥好怕的。書上不都說,骨頭埋地裏,爛了會生出磷氣,碰上空氣就燒起來?”


    二狗子哼了一聲:“你還挺有學問。那咋不跑?”


    “跑啥?”我瞪他一眼,“我尋思著,多看幾眼,長長見識也好。於是我站那兒不動,提著燈籠往前湊了湊。誰知那鬼火像是瞧見我了,飄得更快了,像一窩蜂似的撲過來!”


    風更大了,樹葉子沙沙作響,像無數隻手在拍巴掌。我心裏一咯噔,轉身就跑。燈籠晃得差點兒滅了,腳下踩到石子,一個踉蹌摔了個狗啃泥。二狗子在後頭喊:“守宮,快起來!那東西追上來了!”


    我爬起來一看,媽呀,那幾團鬼火已經近在眼前,綠光跳躍著,像活物似的圍著我轉。我揮起燈籠想趕它們,可那光跟紙糊的一樣,壓根兒沒用。風裏夾著股怪味兒,像爛肉燒焦了,熏得我直想吐。


    “往哪兒跑?”二狗子喘著粗氣,鋤頭都差點兒扔了。


    “下山!”我咬牙喊道。可山路黑漆漆的,跑著跑著,我倆也不知道咋迴事,竟然闖進了一片墳地。四周全是矮土包,有的還立著歪歪扭扭的石碑,碑上字跡模糊,像鬼畫符。陰風吹過,嗚嗚咽咽的,像有人在哭。


    鬼火越來越多,墳頭上蹦出一團又一團,有的像拳頭大,有的拖著長長的尾巴,像蛇在爬。我腿肚子發軟,汗毛根根豎起。二狗子更慘,直接癱在地上,嘴裏念叨著:“老天爺救命,俺再也不偷懶了!”


    “別嚎了!”我吼了一聲,強撐著鎮定,“村裏老人說過,鬼火怕火,咱倆點火試試!”


    我從簍子裏掏出火鐮子,手抖得跟篩糠似的,好不容易打著了火。二狗子趕緊撿了根幹樹枝,湊過來點燃。我倆舉著火把,朝鬼火揮去。可怪了,那些鬼火不退反進,圍得更緊了。火光照在它們上頭,映出一張張模糊的臉——青白的臉,空洞的眼,像在瞪著我笑。


    “守宮,這咋迴事?”二狗子聲音都變了調,像是嚇傻了。


    我腦子亂成一團,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火不管用……它們不怕……”我咬緊牙關,拚命迴想老輩人說過的話。忽然,我靈光一閃,喊道:“二狗子,簍子裏有驅鬼草沒?”


    “啥草?”他愣了愣。


    “就是那味苦的,燒起來嗆鼻子!”我急得直跺腳。


    二狗子忙不迭翻簍子,抖抖索索掏出一把幹草:“是這個不?”


    我一把搶過來,湊到火把上點著。驅鬼草一燒,冒出股刺鼻的青煙,味道像燒焦的藥渣子,熏得人眼淚直流。可奇了,那煙一飄出去,鬼火像是撞了牆,猛地往後退了幾步。


    “成了!”我大喊一聲,抓起一把驅鬼草塞進火把裏,燒得更旺。青煙滾滾,像條長龍撲向鬼火。那些綠光抖了抖,像是怕了,慢慢散開,有的縮迴墳頭,有的幹脆滅了。


    “快跑!”我拽起二狗子,趁著鬼火退散的空檔,撒丫子往外衝。腳下泥土鬆軟,踩得噗噗響,身後陰風還在追,可那股子壓迫感沒了。我倆跌跌撞撞跑出墳地,迴頭一看,鬼火已經不見了,隻剩黑乎乎的山林,像啥也沒發生過。


    迴了村,我倆癱在炕上,喘得跟拉風箱似的。二狗子緩過勁兒來,哆哆嗦嗦問:“守宮,那草真能驅鬼?”


    我抹了把汗,喘著氣說:“興許是吧。老人說,驅鬼草燒起來,氣味邪乎,連野獸都怕。可能鬼火也受不了。”


    “那鬼火到底是啥?”二狗子瞪著眼,滿臉疑惑。


    我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誰知道呢。興許是磷火,興許真是魂兒作怪。反正我是不敢再試了。”


    二狗子縮了縮脖子:“媽呀,我以後再也不跟你上山了,太嚇人!”


    我苦笑一聲:“我也不想。可采藥是咱的活計,總不能丟了。”


    秦守宮喉嚨裏滾動的痰音突然變得急促,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竹椅扶手。暮色中傳來烏鴉刺耳的啼叫,石桌上的陶碗在某種無形震動下裂開蛛網紋。


    "十年後......"老人渾濁的瞳孔映著天邊最後一縷血霞,"縣裏鬧瘟疫,我媳婦染了熱症。那夜暴雨傾盆,雷劈斷了老槐樹......"


    李老六發現老人後頸滲出冷汗,在藍布衫上暈開深色痕跡。遠處山坳騰起薄霧,恍惚間竟有零星綠光閃爍。


    "斷龍崖下生著赤血藤,那是退燒的奇藥。"秦守宮突然抄起銅煙鍋,煙袋裏抖落的煙絲泛著詭異的靛藍色,"我舉著油布傘摸黑進山,崖壁被雨水泡得像發糕,一抓就碎......"


    閃電劈開墨色蒼穹時,秦守宮正吊在斷龍崖半腰。蓑衣早被狂風扯碎,五十歲的指節死死摳著岩縫。血混著雨水從虎口滲出,在他腳下積成小小的紅窪。


    "轟隆——"


    雷聲裏混著石頭崩裂的脆響。老藥農猛地縮腿,隻見方才踩踏的凸起處,赫然顯出一截森白指骨。還不待他細看,崖底突然浮起七八團幽綠光點——比十年前更大,更亮,像懸在半空的翡翠燈籠。


    "陰魂不散!"秦守宮啐出口中雨水,藥簍裏的赤血藤突然劇烈顫動。最前端的綠火猛地拉長,竟在空中凝成張模糊的人臉——是五年前病死的村西劉寡婦!


    鬼火人臉張開黑洞洞的嘴,發出類似陶塤的嗚咽。秦守宮感覺腰間繩索驟然繃緊,低頭就見更多綠光順著岩壁攀爬,所過之處青苔盡數焦黑。懷中藥簍開始發燙,赤血藤的根須竟如活物般扭動,滲出暗紅汁液。


    "喀啦——"


    又一道閃電劈裂夜空,借著慘白電光,秦守宮突然看清那些攀爬的綠火中,竟夾雜著點點銀斑。五十年的采藥經驗讓他瞳孔驟縮:十年前墳地的普通磷火是青綠色,而眼前這些帶著銀邊的......


    "屍螢!"老藥農的喉結劇烈滾動。他想起師父臨終前傳授的《百毒經》——積怨而亡者,骨殖生銀斑,遇雷雨則化螢。這些劇毒之物專噬活人生氣,所過之處草木焦枯。


    赤血藤的汁液突然沸騰,暗紅轉為紫黑。秦守宮驚覺手腕發麻,被汁液沾染的皮膚泛起蛛網狀黑紋。原來這治病的靈藥,竟與屍螢相生相克!


    "轟隆!"


    驚雷在頭頂炸響,劉寡婦的鬼火人臉猛然暴漲。秦守宮腰間的麻繩應聲而斷,整個人向著崖底墜去。千鈞一發之際,他反手將銅煙鍋插進岩縫,虎口撕裂的血珠混著雨水飛濺。


    "滋——"


    血珠落在下方某片岩苔上,竟騰起縷縷青煙。老藥農渾濁的眼珠突然迸發精光——在那片被屍螢燒焦的墨綠苔蘚下,分明蜷縮著幾株三棱草葉!


    "驅鬼草!"秦守宮幾乎喊破喉嚨。十年記憶如走馬燈閃現:墳地鬼火、青煙結界、癱軟的二狗子......原來這救命藥草最愛長在至陰之地,就像毒蛇巢穴旁必生解毒草!


    屍螢已攀至腳踝,褲管瞬間焦黑卷曲。秦守宮咬牙蕩起身體,銅煙鍋在岩壁上劃出火星。在即將抓住驅鬼草的瞬間,劉寡婦的鬼火突然幻化成巨口,獠牙間湧出腥臭黑霧。


    "嗤——"


    老藥農扯下整片岩苔,連帶著七八株驅鬼草塞進煙鍋。靛藍煙絲遇到新鮮草葉,竟爆出青紫色火焰。他將煙鍋對準鬼臉,用盡畢生力氣猛吸一口,對著毒霧狠狠噴出。


    青紫煙霧與黑霧相撞,竟發出金鐵交鳴之聲。崖壁上突然浮現密密麻麻的銀色符文——是那些年深日久的驅鬼草根須,在煙霧中顯出了鎮邪紋路!


    屍螢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銀斑在符文中片片剝落。赤血藤的紫黑汁液開始倒流,在驅鬼草根須處凝結成晶瑩的血珀。秦守宮趁機扯斷藤蔓,將血珀按在中毒的手腕上。


    當最後一粒銀斑消散時,暴雨恰好停歇。晨曦穿透雲層,照亮斷龍崖上新生的景象——成片的驅鬼草在焦土中舒展嫩芽,赤血藤的紅須溫柔纏繞著草莖,仿佛陰陽相生的太極圖騰。


    三個月後,靠山屯北坡多了片藥田。李老六蹲在田埂上,看著秦守宮將赤血藤苗與驅鬼草並排栽種。"記住了,"老藥農敲著銅煙鍋,"毒物七步內必有解藥,就像..."他指了指自己交錯著黑紋與血珀的手腕,"鬼火能要人命,也能養救命藥。"


    暮風拂過藥田,驅鬼草的青澀與赤血藤的甜腥糾纏升騰。村口新栽的槐樹沙沙作響,將這段詭譎往事,藏進年輪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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