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風總裹挾著山魂嗚咽。百來戶土坯房蜷縮在群峰褶皺裏,像被遺落的紙錢。我李老六的破院緊挨北坡亂葬崗,打小聽慣了夜梟啼血,卻總也戒不掉對詭事的癡纏。村裏那些老掉牙的鬼話——吊棺裏會走動的繡鞋、墳塋間遊蕩的嫁衣新娘——在我耳中倒比說書人的話本更鮮活。


    霜降那夜,皮影匠鍾馗麵歸了屯。這怪老頭年輕時走南闖北,據說在湘西趕過屍,在川北縫過殮,如今獨居村西槐樹院。我揣著半包煙葉子叩開他吱呀作響的院門時,正逢殘月隱入雲翳。


    "鍾爺,討個新奇的鬼故事。"我把煙葉推過炕桌。煤油燈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詭譎暗影,凹陷的眼窩像兩口枯井。老人喉間滾出砂紙摩擦般的笑聲,煙鍋明滅間,牆上的皮影倏然活了。


    "後生,聽過陰戲班麽?"他吐出的煙霧凝成鬼爪形狀,"那年我二十四,跟著師傅闖進霧隱村......"


    鍾馗麵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像耳語:“那是我二十多歲的時候,跟師傅學皮影戲,有一迴我們去了個叫霧隱村的地方。那村子邪乎得很,藏在深山裏,四周全是老林子,樹幹粗得兩人抱不過來,樹冠密得白天都像黃昏。村子破敗不堪,幾十戶人家住的土房東倒西歪,牆皮剝落,露出黑乎乎的泥磚。村口有座荒廟,供著個缺了胳膊的神像,香爐裏滿是灰,蜘蛛網掛了一層又一層。村裏人少言寡語,眼神躲閃,像藏著什麽秘密。”


    “我們到的時候,天色已暗,村裏靜得連風聲都刺耳。霧隱村有個老宅,青磚黑瓦,門前掛著兩個白燈籠,燈火昏黃,風一吹,晃得像鬼火跳動。宅子裏冷清得瘮人,沒見著人影,隻有一個老仆人迎我們,瘦得像根竹竿,臉白得像死人,嘴唇幹裂,眼神空洞。他領我們進屋,屋裏擺著張舊桌子,上麵點了兩根蠟燭,燭光微弱,牆上的影子扭來扭去,像活物。我們問:‘今晚演什麽?’老仆低聲說:‘《白蛇傳》,主家指定了。’師傅點點頭,我們開始搭台子,掛皮影,調樂器。”


    “搭台子時,我聽見屋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有人拖著步子走,可門窗緊閉,外麵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推開窗往外看,啥也沒有,隻有霧氣翻滾,像活的。關上窗,那聲音卻更近了,像貼著牆根傳來。我心裏發毛,問師傅:‘啥聲音?’他皺眉說:‘山裏野物多,別管。’可我總覺得那不像野獸,倒像人走路,輕飄飄的,像腳底沒實。”


    “台子搭好,我們點上油燈,皮影掛在幕布後,師傅吹笙,我拉二胡,準備開場。可剛拉了兩下,二胡弦斷了,師傅的笙也啞了,像被什麽堵住。我們對視一眼,心裏都咯噔一下。師傅說:‘今兒不對勁,換新的。’我換了弦,他清了笙,可那股不安壓得我喘不過氣。演出開始,我們唱《白蛇傳》,皮影在幕布上舞動,白蛇扭著身,水漫金山。可台下空蕩蕩的,沒一個觀眾,老仆也不知去哪了。我嘀咕:‘這戲唱給誰看?’師傅低聲說:‘既來之則演之,唱完走人。’”


    “唱到一半,我聽見台下傳來‘嗬嗬’的笑聲,沙啞得像喉嚨裏卡了沙子。我抬頭一看,台下多了幾個影子,模模糊糊,像人形,可臉模糊一片,像被霧遮住。我揉揉眼,影子卻越來越多,圍著台子,有的伸長脖子,有的歪著頭,動作僵硬,像斷了線的傀儡。師傅也看見了,臉色一變,低聲說:‘別停,繼續。’我硬著頭皮拉二胡,手抖得音都跑了。台下的影子越聚越多,有的咧著嘴笑,露出黑洞洞的牙,有的眼睛發綠,像狼盯著獵物。”


    “突然,一個影子站了起來,朝台子走來。我定睛一看,是個男人,穿一身破壽衣,臉色青灰,眼窩深陷,眼珠子凸出來,白多黑少,像要掉下來。他走路一瘸一拐,腿像是斷了又接上的,骨頭‘咯吱咯吱’響。他走到台前,伸出一隻手,手指幹枯,指甲黑得發亮,像是剛從土裏爬出來。他盯著皮影,低聲說:‘好看,再來一出。’聲音粗得像磨砂,帶著股腐臭味。師傅顫聲問:‘你是……誰?’那鬼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爛牙,牙縫裏掛著黑血,‘我們是看戲的,你們唱得好,我們高興。’”


    “師傅壯著膽子說:‘幾位,你們是這宅子的人?’那鬼歪著頭,盯著師傅,眼珠子轉了一圈,‘宅子?這是我們的地兒,你們是來給我們解悶的。’我嚇得腿軟,忍不住問:‘解悶?你們不是人吧?’鬼男人轉過臉,盯著我,眼白泛黃,嘴角裂到耳根,‘人?人早沒了,我們是留下的魂兒,喜歡熱鬧。你們唱得好,我們放你們走;唱得不好,就留下陪我們。’他的手伸過來,指甲刮著台沿,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像刀劃木頭。”


    “師傅咽了口唾沫,‘那你們想聽什麽?’鬼男人退後一步,身後又冒出幾個影子,有個老太,滿臉皺紋像幹樹皮,眼睛隻剩兩個黑窟窿,她尖聲說:‘唱《竇娥冤》,我們要聽哭的。’她的聲音像風吹破紙,刺得我耳朵疼。師傅趕緊點頭,‘好,好,我們唱!’我們換了戲,皮影竇娥披枷鎖上場,我拉二胡,手指都僵了。台下的鬼魂們盯著幕布,有的點頭,有的低聲哼哼,像在附和。”


    “唱到竇娥喊冤,六月飛雪時,台下的鬼魂們突然躁動起來。老太伸出枯手,指著皮影,‘哭得好,再大聲點!’她的黑窟窿眼裏淌出黑水,順著臉流下來,像淚。鬼男人拍著手,‘好!好!再慘點!’他的手拍在台子上,‘砰砰’響,每一下都像砸在我心口。其他鬼魂也圍上來,有的張嘴尖叫,有的伸手抓空氣,嘴裏發出‘嗚嗚’聲,像在學竇娥哭。”


    “就在這時,幕布後麵突然傳來‘嘭’的一聲,油燈滅了,屋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聽見師傅低喊:‘快點火!’我摸索著點燃火折子,微光照亮四周,台下的鬼魂全站起來了,臉貼著臉,眼睛發著幽綠的光,像一群餓狼。鬼男人走上台,站在我麵前,低聲說:‘不夠慘,不夠響,你們得留下。’他的臉湊近我,嘴裏噴出一股腥臭,鼻子上還掛著塊爛肉,像剛從墳裏爬出來。”


    “師傅嚇得跪下,‘求你們放過我們,我們再唱一出!’老太飄過來,裙子拖在地上,像拖著一團黑霧,‘晚了,戲不夠好,魂得留下。’她的手伸向師傅,指甲長得像匕首,刺進他的胳膊,師傅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我撲過去扶他,他的胳膊流著黑血,臉色白得像紙,嘴裏念叨:‘鬼……鬼……’”


    “鬼男人轉過身,盯著我,‘你也留下,陪我們唱戲。’他的指甲伸長,像要掐我脖子。我連連後退,喊道:‘不!我不要留下!’可他一步步逼近,身後那些鬼魂圍上來,嘴裏發出‘嘶嘶’聲,像在吸魂。我轉身想跑,門卻‘砰’地關上了,窗子也封得死死。屋裏冷得像冰窖,牆上爬滿黑影,像無數雙手在抓。”


    “情急之下,我想起了師傅教的法子,皮影戲裏有驅鬼的咒。我抓起地上的皮影鍾馗,舉在手裏,喊道:‘天皇皇,地皇皇,鍾馗在此,鬼退散!’鬼男人頓了一下,眼珠子瞪大,退後一步。老太尖叫一聲,黑水從眼裏噴出來,‘你敢!’可她也不敢上前。我趁機拉起師傅,踹開門,門‘嘩啦’開了,我們連滾帶爬跑出去,衝下山,身後傳來鬼魂的尖嘯,像風在追。”


    “我們跑出霧隱村,迴頭一看,村子淹沒在濃霧裏,老宅的白燈籠晃得更急,像鬼眼在眨。師傅捂著胳膊,低聲說:‘那宅子是鬼窩,戲是唱給死魂聽的。’我問:‘為啥要唱?’他歎氣,‘霧隱村百年前被山火燒盡,村民死光,魂散不掉,每逢陰氣重,就聚在一起看戲,找活人替魂。幸虧你用了鍾馗皮影,保了我們一命。’可我總覺得身後有動靜,‘窸窣’的腳步聲,若有若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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