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李老六,在靠山屯活了二十八年。這村子嵌在斷龍嶺褶皺裏,百來戶青瓦房像被山神隨手撒下的棋子。北坡老墳地的柏樹終年籠著層青霧,夜風掠過時總捎來紙錢灰燼的焦苦味。自打會走路起,俺就愛蹲在村口老槐樹下聽鬼話——爺爺煙袋鍋子裏的"墳頭新娘"會在月圓夜梳頭,錢二嬸的"鬼打更"總伴著三長兩短的梆子聲。可要說最瘮人的,還得數侯吞劍上月說的《焚書怨靈》,害得俺把炕頭黃曆都扔灶膛燒了,生怕半夜聽見書頁翻動的沙沙響。


    這天日頭剛落山,俺揣著新釀的苞穀燒往村東頭摸去。龍聽風的瓦房蹲在歪脖子柳樹後頭,窗紙透出的燭光被霧氣洇成團團昏黃。推門時鐵環"吱呀"一聲,濃烈的蜂蠟味混著某種腐甜撲麵而來。牆上垂落的蠟串隨氣流晃動,在土牆上投出嶙峋怪影,像極了莫老頭故事裏吊死鬼吐出的長舌。


    "龍叔,整兩口?"俺把酒壇子往八仙桌上一墩。蠟燭匠正佝僂著身子攪動鐵鍋裏的蠟油,火光將他嶙峋的脊梁骨映得忽明忽暗。鍋沿積著層層疊疊的蠟痂,乍看竟似張扭曲的人臉。


    龍聽風頭也不抬,沙啞的嗓音混著蠟油沸騰的咕嘟聲:"侯家小子沒把你魂嚇飛?"鍋鏟刮過鍋底的銳響讓俺後頸發涼,恍惚看見他指節上陳年的燙疤在火光中蠕動。


    "您這滿屋燭火通明的,講個故事驅驅寒唄。"俺故意踢翻條凳,木腿砸地的動靜驚得梁上灰簌簌落進蠟鍋。牆上某串白燭突然"劈啪"爆出個燈花,蠟淚順著燭身蜿蜒而下,在泥地上凝成個古怪的符號。


    蠟燭匠終於轉身,深陷的眼窩裏跳動著兩簇幽火。他枯枝般的手指劃過酒壇封泥,指甲縫裏嵌著的蠟屑閃著屍骨般的冷光:"真要聽?"話音未落,一陣穿堂風卷著墳地的土腥味撲滅了三支蠟燭,黑暗中有細碎的抓撓聲從房梁傳來。


    俺喉頭發緊,攥緊了酒碗:"就...就講您親身撞見的邪乎事。"


    龍聽風往灶膛添了把柴,火焰"轟"地竄起,將他佝僂的身影陡然放大在斑駁的土牆上。那影子脖頸處分明多出個拳頭大的肉瘤,隨著他斟酒的動作一顫一顫。


    "那是壬午年霜降..."老燭匠的破鑼嗓子被酒氣浸得愈發嘶啞,"我去柳樹村送冥燭,撞見了會吃人的白蠟河..."


    那年,他帶著一擔自製的蠟燭,去了山外的柳樹村。那村子偏僻,靠著條幹涸的河道,周圍全是荒山,草深得能藏人,風吹過來帶股土腥味,像地底翻出來的。他到村時,天已擦黑,霧氣重得睜不開眼,村裏人不多,個個臉色蠟黃,像沒睡好覺。他尋思著賣完蠟燭歇一晚,第二天再走,就在村頭找了個破屋住下。


    那晚,他剛點起蠟燭,屋外就傳來“咕咕”聲,像水泡破了,又像啥東西在喘氣。他推門一看,村道上靜悄悄的,隻有霧氣裹著幾盞昏燈,晃得像鬼火。他心想:“興許是野貓?”可那聲音越來越近,夾著股怪味,不是土腥,是種甜膩膩的臭,像蠟油燒焦了。他壯著膽子提著燈籠出去,走了幾步,腳底下黏乎乎的,低頭一看,村道上多了層白乎乎的東西,像蠟油,又像肥肉化了,粘在鞋底,拉出絲兒。


    他皺眉蹲下,用手指蘸了點,湊近鼻尖一聞,差點沒吐出來——那味兒臭得像死人肉爛了三天,甜得發膩。他抬頭一看,前頭霧氣裏影影綽綽露出幾個白點,像蠟燭光,可那光不動,像是飄著。他喊了聲:“誰在那兒?”沒人應,可“咕咕”聲更響了,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他心裏一咯噔,提著燈籠往前走,霧氣散了點,露出一堆白乎乎的東西,堆在村道上,像墳頭塌了。


    龍聽風湊近一看,嚇得燈籠差點沒掉——那是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個個幹癟得像枯樹皮,臉皮皺得像樹皮,眼窩深陷,眼珠子幹得像葡萄幹,嘴角裂開,露出一排黑牙。可邪乎的是,這些屍體滲出白蠟一樣的汁液,黏糊糊的,像蠟燭燒化了,順著村道流,淹沒了半條路。


    龍聽風腿一軟,喊道:“啥玩意兒?”可沒人理,村裏靜得掉根針都聽得見。他壯著膽子拿燈籠照了照,那蠟汁越流越多,像活的,爬向他腳邊。他嚇得退後幾步,可腳底黏得緊,鞋底粘上一層,怎麽甩都甩不掉。他轉身想跑,可村道兩頭都堵上了,白蠟汁從屍體上滲出來,淹沒了路,像堵牆似的,把他困在中間。


    霧氣裏,那“咕咕”聲更響,像啥東西在喘氣,又像人在低吟。他眯眼一看,屍體動了,不是爬,是身子抖,像裏頭有啥要出來。緊接著,一具屍體“哢”地坐起來,幹癟的手伸向他,指甲長得像鉤子,泛著青光,指尖掛著蠟汁,低聲喊:“暖俺……暖俺……”聲音沙啞得像從地底鑽出,帶著股怨氣。


    龍聽風嚇得喊:“俺不認識你!”可那屍體沒停,指甲刺向他,劃破他褲腿,血滲出來,混著蠟汁,臭得熏人。他揮起燈籠砸過去,可燈籠剛碰到屍體,“噗”地滅了,火光一閃,蠟汁濺了一地,像血潑了。他轉身跑,可村道全是蠟,黏得他邁不開腿,身後“咕咕”聲更近,像一群東西在追。


    他迴頭一看,嚇得魂兒都沒了——不是一具屍體,是七八具,全坐起來了,個個幹癟得像枯樹,眼窩綠光閃閃,指甲長得像刀刃,低聲喊:“暖俺……暖俺……”蠟汁從他們身上滲出來,淹沒了村道,像白色的河,爬向他腳邊。他喊道:“救命!”可村裏靜得像死了一樣,沒人應。


    龍聽風跌跌撞撞跑了幾步,腳下一滑,摔進蠟汁裏,黏得像膠,爬都爬不起來。那群屍體圍過來,指甲“哢哢”伸長,低聲喊:“暖俺……你暖俺……”蠟汁裹住他腿,冷得像冰針紮肉,滲進皮膚,像要鑽進骨頭。他掙紮著喊:“俺沒惹你們!放過俺!”可屍體沒停,指甲刺向他,劃破他胳膊,血混著蠟汁,臭得熏人。


    霧氣裏,那“咕咕”聲變成低吟,像一群人在齊聲喊:“暖俺……暖俺……”龍聽風眼睜睜看著蠟汁爬上他身子,像白色的手,勒住他脖子,冷得他喘不過氣。他喊道:“俺是蠟燭匠,俺給你們燒蠟!”可屍體沒理,指甲刺進他肩膀,蠟汁裹住他胸口,像要把他淹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遠方悠悠傳來一聲雞鳴,那聲音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像是一隻無形的手劃破了重重陰霾。天邊也隨之泛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灰白色,像是黎明即將掙脫黑夜的束縛。


    瞧那幾具屍體,突然就像被什麽神秘力量定住了一般,動作猛地一滯。緊接著,它們原本伸著想要抓撓的指甲,竟像是被抽迴了力量,“唰”地縮了迴去。隨後,從它們幹裂的嘴唇間發出低沉的聲音:“明日……再暖……”那聲音仿佛是從無盡深淵中傳來的呢喃,透著說不出的陰森。


    隨著話音落下,屍體搖晃了一下,身影一晃便退迴到了那片散發著詭異氣息的蠟河之中。刹那間,流動著的蠟汁像是突然接到了停止的指令,一下子定住了,緊接著“嗖”的一下,迅速凝結成硬邦邦的塊狀物。這些蠟塊順著村道蔓延開來,就像是被精心擺放的白蠟,把村道嚴嚴實實地封了起來,隻留下一片死寂。


    龍聽風此時也從驚恐的狀態中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隻見他身上的衣服像是被無數條蠕動的蛇緊緊纏住了一樣,黏滿了蠟汁,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那味道濃烈得幾乎能把人熏暈過去。


    他不敢多做停留,跌跌撞撞地朝著村外跑去。慌亂之中,他隻覺得雙腿發軟,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在地,但強烈的求生欲望還是驅使他不顧一切地逃離這個恐怖的地方。


    好不容易跑出了村子,他下意識地迴頭望去。此刻的柳樹村安靜得仿佛時間都在此刻停止了流動,整個村子就像是一片被死神籠罩的廢土,沒有一絲生氣。那被蠟汁淹沒的半條路,在朦朧的灰白色晨光中,宛如一條巨大的白色墓帶,橫陳在大地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與恐怖,仿佛在訴說著這個村莊所遭受的無盡苦難 。


    龍聽風講到這兒,酒碗邊沿凝著幾滴蠟淚似的濁酒。屋外忽地刮起穿堂風,牆角的蠟串"嘩啦啦"相撞,竟拚出個歪歪扭扭的"暖"字。


    王麻子當晚就揣著羅盤來了。老陰陽先生用銀針蘸了門口的白蠟,針尖霎時爬滿綠鏽。"怨氣化形,得用陽火煉。"他撚著山羊胡,從褡褳裏掏出半截雷擊木,"明日寅時,你備九十九根紅燭,芯子得用你右手中指血浸過。"


    第二日天未亮,龍聽風就蹲在柳樹村口。亂葬崗的腐土裏拱出無數蠟瘤,月光下泛著屍油般的青光。王麻子將雷擊木插進蠟河,木紋裏突然竄出紫電,順著蠟流劈啪炸響。那些蠟瘤應聲爆開,每個裏頭都裹著截焦黑的指骨。


    "點火!"王麻子暴喝。龍聽風哆嗦著點燃紅燭,九十九簇火苗竟擰成赤鏈,順著雷擊木劈開的裂隙鑽進地底。地底傳來淒厲嚎叫,蠟河沸騰著翻出人形,個個張著黑洞洞的嘴要往燭火裏撲。


    王麻子抓起把摻著朱砂的香灰,揚手撒向半空:"塵歸塵,土歸土!"香灰沾到蠟人便燃起青焰,火舌舔過之處露出森森白骨。龍聽風這才看清,每個蠟人胸口都嵌著半片生鏽的銅錢——正是當年亂葬崗苦主們含在嘴裏的買路錢。


    當最後一縷青煙散盡,朝陽正巧躍出山脊。龍聽風腳邊的紅燭齊齊爆出燈花,蠟淚在地上匯成個"安"字。王麻子抹了把汗:"怨氣散了,往後你每逢清明紮九盞蓮花燈,燈油得摻蜂蠟和艾草灰。"


    如今經過龍家瓦房,總見簷下懸著串琥珀色燈籠。夜風拂過時,燈罩上符紙沙沙作響,燭光透過蜂蠟映出點點金芒,倒比從前的白蠟多了幾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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