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晴。


    按照班主的說法,想搞這麽一個靠譜的火槍賣家需要不少心思。毛學旺嗤之以鼻,最多多提迴來一罐酒,哥倆一起喝著。怎麽著以後打獵拿到肉,迴來你也能吃幾口。


    班主:我信你個鬼!就你們幾個餓死鬼投胎的貨,想和你們在一個鍋裏吃飯,那是有多想不開?!


    毛學旺撓撓後腦勺,笑了。可不是這迴事,反正也不吃虧。


    班主生氣了:你們大的小的都算計我!不簽身契已經算了,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剩下的一個跟頭把式都打算調走了?不說富貴園養著你們,大過年剛好要忙起來的時候,給老哥來這手啊,釜底抽薪!


    曹班主當真是活到老學到老,說起來一套一套,小成語飆的十分準確。文化界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班主懟迴來:少來這套!買的到火槍,打了野豬分一個後腿給我。


    毛學旺點頭哈腰的站起來給曹老板倒酒:嘿嘿,那是一定的,必須的。


    再半個月就到過年了,確實得進山去搞些肉食迴來。野豬不一定碰上,其他的野物也行。太平天國之後人煙稀少,野物繁衍。少了好多人口,山裏邊熱鬧好多了。


    冬天野豬喜歡吃現成的,跑到人家種的地頭刨食。這頭一低,從田頭拱到田腳,什麽都禍禍沒了。別的不說,洋穀(玉米)、番薯、洋芋收完,小麥、蘿卜也是寶貝。希望獵戶進山把野豬打絕戶的地主、農戶可不少。人家不但指路,還給銀錢的!肉給他們,他們更樂意,都願意把獵戶給供起來。


    野豬肉腥膻?都快餓死的人哪個會嫌棄肉食?農戶對付野豬隻能自己弄陷坑。隻是這種辦法費力,而且陷坑也坑不了野豬全家。有人說用刀棍打野豬就別鬧了。好幾百斤的野豬眼睛紅起來,低頭衝鋒的架勢可擋不住。那獠牙一頂,屎尿腸子都分不清。武鬆來了也不好使。衝起來的動能可能一千斤都不止。要不然小日子也不會用“狼奔豬突”形容勇猛。


    班主抱著試試看的心思上陣,果然是機會總是青睞於臉皮厚的人。賣家有三支洋槍可以出。賣家本來是給自己兒子用的新鮮玩意,沒想到少爺們玩了一次,太激動掉湖裏之後連槍都不樂意摸。放著長鏽不如賣了。


    掉湖裏的那支槍看著就不能用。鏽跡斑斑,也不知道保養一下。另外的兩支情況還好。賣家強買強賣的,三支槍非要一起打包出售。呃,不好用的買過來……再試試說不定還能救迴來?三十兩,賣家揮淚甩賣,那鏽的一支算是處理廢鐵白送了。毛學旺是幹脆的人,付了銀子就抱迴去玩。果然,鏽的厲害的這支沒救了。


    好在也不虧吧。槍管沒用挺可惜的,賣廢鐵,還有幾個零件拆下來用油擦擦,倒是還能換著用用。


    曹老板看毛學旺捯飭洋槍起勁,咳嗽了一聲。毛學旺看了看他:“曹老板我們說好的啊,一隻野豬腿就這麽先說定給你。”


    班主咕噥一句:“好算我跑腿替你找來賣家。你這油皮精。”


    進山打獵,童子營的少年們炸窩,個個搶著要去。跑堂的三個人自己想了想就黯然退場。老二也沒工夫去打獵,他還得在鬆江學洋文。洋人又不過春節。就很遺憾。


    隻有老大、老四兩個扭著屁股,跟毛學旺進山。


    老大最近比較閑,張問遠和班主說讓他也從戲班退出來,學一些絲業上的生意做。班主老大不樂意,讓老大幹到正月半才放人。那也行吧,也就是一個月的事情。


    老四給東家找到送陸平去學洋文的學館,記了一功。老四趁機問東家要的假,去趕山打獵。其實周生貴也挺感興趣的,打獵?還沒玩過火槍,似乎有些意思。可惜生意忙不過來。做老板真的是全年無休的啊喂!周生貴放棄了。金錢才是資本家的全部。事業需要心肝脾肺腎,需要全情投入。可不是人人可以當老板的!


    打工人老四成功插隊打獵小組。這次一定得好好練練槍法,爭取下次比試贏過老二。


    老二遠遠的在吉祥商行撇了撇嘴:哼,天賦啊你得有。接著他繼續愁眉不展的:洋文真難。對零基礎的人特別不友好。早知道還不如跟著劉教頭出去一邊遊山玩水,一邊找雲月標記耍。如今騎虎難下,童子營有進無退,衝!


    老大和老四就很珍惜進山打獵的這次機會,憋著要大顯神通,打一車架子的野物肉食迴來。


    毛學旺跟著正經獵戶做過一段時間的跑山客,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花了一整天時間做準備。買了粗鹽、鬆明、油布、麻繩、鐵夾、剔骨刀、麵粉、羊毛皮筒子……許多家夥事,銀子倒先貼進去幾兩。把船上的火爐子、鍋鏟、鋪蓋卷兒也一起放到租來的騾車上,堆了倒有小半車架。老大、老四往後麵一坐,可不是半車都占滿了。


    張問遠心底嘀咕,終於沒說什麽。隻是叮囑各人仔細被野豬拱到了,保命第一緊要。


    四天後騾車歸來,看這三個人蓬頭垢麵的嘻嘻哈哈。裝了一騾車的野豬,足有六頭。老四這個吹噓:打死了十一頭,分出去了五頭。這車上的三大三小還不是最大最小的。要不是找野豬、炮製豬肉耽誤不少時間,他們兩天就能迴來。


    毛學旺冷眼瞧了瞧老四,讓老大趕緊的分肉。四五十斤的小野豬讓老四送一頭給新周老板,送一頭給曾家院子戲班,剩一頭今天晚上炮製半隻出來吃。三口大的賣掉兩頭,剩一頭鹽醃好的分小塊加粗鹽醃上,石頭壓住等剩餘的血水控出來,再掛起來曬大太陽。


    毛學旺送兩頭大野豬去望熙樓,可惜人家酒樓不樂意要。說這野豬腥膻的味道酒樓食客不愛吃。毛學旺氣樂了,也不說別的了,就在望熙樓旁邊的路上叫賣野豬肉。比白豬肉便宜二十文錢一斤,沒多久就被人搶光了。豬頭、豬尾巴都沒留住。毛學旺收拾收拾還挺遺憾:當初那麽多的豬下水都便宜了坐地分贓的獵戶了。別的不說,豬大腸、豬腰子、豬心自己還挺想留的。要不是兩個小的嫌騾車上太臭,不讓放,說什麽也要拿迴來兩副大腸吃吃。


    班主開心:野豬後腿一大隻到手。這幾天的肉菜就吃它了,看著就滿足。


    除夕過後戲班的演出單子密集,每天戲園子人聲鼎沸,咋咋唿唿。班主沒開心多久,就再也開心不起來了。


    初五烏程街上出了一場驚馬肇事的交通事故。富貴園的台柱子小旦被撞飛,頭磕到道邊的石牙上。送到小郎中的醫館,人倒著白沫子抽搐,已經不中用了。


    班主聽到報信一口氣沒上來,哏的直接暈倒。


    視為掌上明珠的眼珠子、金疙瘩,沒了。


    醜角也因此啞了嗓子,發聲不得。富貴園塌了半邊天,一片愁雲慘淡。幾天時間班主都如同行屍走肉。


    “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小旦好不容易培養出來,怎麽會出這場禍事……天老爺喲,你是不睜眼的瞎子啊!”


    為了迴應班主的咒罵,天老爺配合的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場雪。烏程的郊外山間亂墳中多了一座不起眼的墳堆。雪一直下,直到分不出幹涸的溝渠還是田埂道。


    春節前後正是戲園子最忙碌時節。已經接下來的預定場,怎麽和觀眾交待?換劇目還是臨時招募一個旦角?


    班主心灰意冷的,一直提不起勁。自己嗓子啞了,也上不了台。張問遠這老油子就是不願意答應上台。偶爾做一次戲,又不拉你做長工。千推萬推的一點都不爽利!


    為今之計旦角隻得緊急提拔還沒學成樣的新人。新人十三歲,跑龍套上台過無數次,就是沒挑過大梁。他被發賣到戲班裏倒有五六年。也是個苦命的,自小沒爹沒媽沒人疼。外貌長的也好,就比前麵的小旦差點意思。小模樣不夠柔,扮相全靠粉堆畫描,總算底子還好。


    看來不能讓他多吃再長開了。


    “練也練了,唱也唱了十幾遍,也該著你登台了。你且上台去,大膽行事。看戲的隻是看個熱鬧,沒人笑話你。”張問遠調了調胡弦,安慰第一次上台的新小旦。


    真懂行的還是有的。新小旦初次登台,慌張失措弄錯不少地方,看戲的就喝了倒彩。把這俊俏的小後生搞的錯上加錯,台步都同手同腳出來。台下的班主以手掩麵不忍心看。張問遠忙著指揮小旦收場,總算是結束了。


    台下哈哈哈,氣氛還挺熱烈。張問遠臨時把原來小旦報幕員的事情給接過來。他調侃自家戲班:“諸位恩客,今日富貴園小旦初次登台,就讓大家看了笑話。還請諸位多多海涵!迴去我問問小旦,想不想偶爾也客串客串醜角。容我們戲班再新編一個戲目,小旦轉醜角下次再來給諸位獻醜。請諸位一定賞光。


    “武生剛才台下已經看夠了小旦的笑話,早就忍不住要上來撐場子。請諸位看武戲《關公過五關斬六將》。”


    趁著拉弦的空檔,張問遠找到管事的給了個交待:“近日我們班主嗓子壞了不能發聲,隻能再請老爺們多多海涵!”


    管事的也聽說了富貴園小旦被撞身死的消息。他不在意的應了,自去和主家解釋。當天的這一場戲終於別扭的結束了。


    小旦身死,周生貴給了喪葬費。周大財神還真是個大善人哪!班主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太對勁。班主親自收拾小旦的遺物,發現小旦藏了一百兩銀票,二十多兩銀子巨款。班主臉不紅心不跳的都收起來。遺物中還有一份小旦七歪八扭的書信。


    平日小旦為學戲文也學了識字。隻是寫字實在不太好看,歪歪斜斜錯字也不少。班主把小旦的遺書拿給張問遠一起看。


    “小旦這意思可是有人殺他?”


    張問遠看了三遍遺書,臉色陰沉:“漕運大人的私賬不見可是天大的禍事。這個節骨眼上小旦死了,隻怕內中有古怪。怪隻怪他不小心知道,命不好。他自己也知道逃不了,才留下這封書信求一副棺材,來世投個好胎。”


    班主抖著嘴唇:“他可是說要你給他報仇。報仇?報仇啊!”小旦把班主當路人,班主覺得自己窩囊勁別提了。到底誰是你的衣食父母?!要報仇——


    怎麽報?


    張問遠心情很差,把曹老板趕出房門。他仔細的自己審查來烏程之後的言行和各種瑣事。想的越多疑慮越大:我們已經如此小心的下沉到市井,還是被人發現了蛛絲馬跡?最容易出問題的是身份,有人猜測和懷疑我們的來曆。


    曾家院子少年們的日常訓練被人看到,有心人起了疑心。那些殺人技訓練和戲班的武行畢竟有許多不同。小旦看的出來,其他人也看的出來。


    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張問遠動了連夜撤走的心思。漕運府衙私賬關聯到什麽陰謀,張問遠一點沒興趣。對於危險的敏感推動他組織一次緊急撤離行動。


    說不定現在曾家院子就已經被盯上。最差情況就是被眼線包圍住了。


    張問遠行動力超強。在一片黑暗中他翻身上房梁,取下早就備好的一個包袱。老大杜中驚覺醒來,疑惑問:“張教頭?怎麽了。”


    張問遠輕聲讓他穿好衣服,觀察好周圍動靜趁夜撤離。兩人翻窗翻牆出了曾家院子到烏程街上偏僻地方再悄聲交流:“你去通知老三和小六再到碼頭集合。我先去尋老五,再找老二、老四。等等,你們先到碼頭,就讓毛教頭把船下到東一裏外柳樹莊橋下。”


    冬夜寒風咻咻的,兩條人影迅速悄無聲息分開。


    小六在望熙樓後麵的雜院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驚醒。哪個角落叫春的野貓發出如孩童一般的怪叫聲。聽了一聽小六臉色大變:不是夜貓叫春,這是童子營警訊!哪有野貓叫起來喊“跑嗷嗚跑”的!他迅速翻身穿衣,拿自己的隨身細軟和手匕。旁邊的跑堂夥計醒了問他要做什麽,小六迴說自己腹痛估計要竄稀,去蹲茅廁。夥計翻身就睡。


    老大、老三、小六成功會合去找毛學旺的船,扒上去迎著驚醒的毛學旺槍口,老大說:“緊急撤離。去城東一裏的柳樹莊橋下等張教頭他們。”


    毛學旺也不多問,解開繩纜撐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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