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落霞敗荷。


    路上行,人斷魂。


    “二龍,把大龍找迴來!”氣哼哼的二世祖婁鴻漸一把薅過一隻樣子威武的狗。


    他今年十二歲,是守城湘軍營長婁善誠的嫡子。太平軍橫掃兩湖,有許多天地會和窮人加入軍隊,也有很多地主富商滿心抗拒被殺被劫,給長沙的團練送人送錢。


    婁家在益水好好的做著鄉紳,飛來橫禍一朝化為烏有。


    婁善誠家中排六,兵禍來時在沅江老丈人家躲過這一劫。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曾剃頭的門生李翰章舉薦他到長沙團練,升遷幹到營長一當當了十年。不怪舉薦的人不夠份量,婁善誠自己也未免有點書生氣,不夠殺伐果決。按他這做派,遇亂退一點,有好處可勁撈。仗著一層薄如紙皮的關係和手下一營人的擁戴,也一直好好的保住了性命和官位。


    湘軍一路追趕十六歲幼天王奔襲天浙,淮軍東來終於合兵一路,共擊烏程。


    太平軍南門降將獻城門,守城主將黃文金不得不帶領二十萬太平軍倉皇南逃。婁善誠這營人馬參與了屠殺烏程府太平軍,後奉命留下守城。


    這不是,軍營呆久了,實在念想堂客的滋味。男人嘛就那二兩肉上的事,誰不知道誰。悄默聲把家裏人從沅江給要到了烏程。


    軍中怎可有女人?笑話!勞資上陣殺敵,殺人也守軍紀。當官的買個一進小院子方便迴家稀罕堂客,沒在兵營裏頭胡亂搞軍妓咧!管逑事不怕挨晴天雷?


    堂客來了,二世祖也就這麽來隨了軍。這位小爺自小親爹不在也沒人管,天老大我老二,不然就是腦袋一梗,不達目的絕不低頭。大部分時間婁善誠還是由著他去的。要說他怕什麽?隻服他老娘的一把錐子。


    這會兒婁鴻漸正鬧著要帶狗出門找他另一隻寶貝大狗。他一共養著兩條狗,平時就喜歡摟著狗睡覺,和狗好到什麽程度,恨不得把自己和老娘碗裏的肉都挑出來喂狗吃。至於伢老子碗裏的肉,算了他在軍中也是有威望的人了,要臉。


    這位小爺的狗不見了,可了不得。


    狗死不得複生。


    忙唿半天的婁鴻漸終於也意識到出了岔子,哭的肝腸寸裂的。十二歲的半大小子正是狗嫌人厭的時候,磨著伢老子要找狗。


    那可不是親生的伢子嘛,於是營頭的命令下來,滿城的兵油子一起胡哨亂響,好險在烏程府把百裏外頭的狼給招來。


    堂客知道這條狗在這位小爺心裏的地位,可也沒著落。隻好親自下廚,她自己肯定不能舞弄燒火棍,指揮著雇來的本地廚娘做家鄉菜。


    一大鍋燉鮮湯魚,講究用新鮮撈上來的黃顙魚,小鯽魚,小白條,魚籽,魚鰾,魚白,蘆筍,油煎翻炒,放香辣調料燒入味,再放入河蝦,一起煮後提鮮,最後起鍋前再用金貴的蝦子籽澆湯裏。


    好麽,湯汁奶白,鮮香四溢,別說婁鴻漸,就是婁善誠也把舌頭吞肚子裏。


    至於二合肉,魚肉容易得到,五花肉可難倒婁夫人了。遺憾就遺憾吧,這年頭,有三隻雞都能是萬元戶,還想吃豬肉?!自從婁善誠投奔曾剃頭,在團練也當了十年的營頭,就沒混上幾頓豬肉吃。什麽時候烏程能吃到肉?不差錢哪!


    沒肉吃隻怪長毛。長毛一到了地頭就把地主鄉紳們該殺能殺的都殺光,留著沒殺的都是些平日沒作大惡,花錢買命傾家蕩產送財貨的。好家夥,豬牛羊馬大牲口都充了聖庫,地主富商大房子也被占了,家裏的長工短工丫鬟婆子,都拜上帝去球。等你來打?這長毛早就把能吃能穿能用的分光造完了。


    湘人對堂客的好,也是名聲在外。要不這麽知冷知熱稀罕人,討不到老婆咋辦。親兒子敢給堂客甩臉?那家法很刑,門後的插杠子這麽粗這麽長,看到的都說好,用著順手。


    伢子擺布堂客,堂客掐老倌子,老倌子捶伢子。這條食物鏈妥妥的,全國通用。


    耐不住一八六四年環境好,沒汙染,山清水秀的,還能找見野生食材。二世祖婁鴻漸津津有味的咽下一大口江南正宗稻米飯,熟練的把嗓子眼裏那根討厭的小魚刺給順下肚子。一口氣吃下去兩海碗飯,半盆魚湯魚肉。


    吃完了婁鴻漸當著老子的麵嘴一咧又想掉豆子哭他的狗。情緒剛醞釀上來,堂客一巴掌扇到後腦勺。


    “沒了拉倒!你抱床的狗那是個公的。早就想煽了它。再哭,再哭你一起煽了。”


    啊呦,糟糕母老虎發威起來,那是風急浪高,山唿海嘯。婁鴻漸癟著嘴,硬是忍著一泡淚飛快的從靠背椅子上躥出去。


    我懂啊!老家那頭狗的狗蛋被山豬踩碎了,天天趴到門廊和貓一起曬太陽,到死都沒醒過威風。一吼起來還有股幽怨。爺爺說這就是煽了,傷到神魂,不是爺們了。


    好好好,你們不當我是親生的,又打又罵的,我就外頭去耍,耍到不迴家——


    婁夫人心大,叫了使喚人收拾,讓婁營頭找人去追小子吧。使喚人從小就是婁家的家生子,今年十六歲,長得小家碧玉,又是心靈手巧。這一顆心早就在十二歲的小婁身上了。她倒是慌了,風風火火收拾好,和夫人說一聲就追出門去。


    她在破敗少人的街上慌頭慌腳張望婁鴻漸,一迴頭撞上一個麵目兇狠的獨眼龍。


    一聲尖叫。


    那會兒還沒有臥槽這說法,趙遠龍迴頭找盯梢的小鬼人影,轉頭過來摟了一個小女子。這什麽事,男女授受不親的,先呸為敬。他一把推開小女子,直直往迴就照著盯梢小鬼來。


    老二和老四跟了獨眼龍一路沒有下手機會。停在一個磨刀小攤旁邊裝著看西洋鏡。磨刀老頭不樂意了,怎麽著破爛半大小子要幹啥,也不是來照顧生意的樣子。


    “走走走,趕緊走。”他揮手趕著人,低頭看手裏的活,打算再往磨刀石上捯飭。


    老二和老四走進條岔路,前麵婁鴻漸笑笑的和他的狗伴當攔住了去路。“你們看到我的狗了?”


    老二和老四莫名其妙。這富貴小子穿綢戴帽,大辮子油汪汪的,白生生的臉,牽著狗給我們兄弟炫耀還怎麽的?


    “我還有條狗,和這條一樣的。比這條還高還壯。你們看沒看見?”婁鴻漸比劃。


    兩人搖頭,就要過路。


    獨眼趙遠龍也進了小弄堂,怪笑一聲,“臭小鬼頭,你們跟著我幹什麽?求財還是要命?”


    老四迴身上下打量趙遠龍,問老二: “這位有財?”


    老二是個狠人:“財沒看到,貌更沒有。命和我們兄弟差不多也不貴。要不我們兄弟先要他的命,再看看他有什麽財?”


    趙遠龍好險沒把僅有的那個好眼珠瞪出來,惡狠狠喝聲: “小赤佬膽子倒真大。上一個這麽和我說話的人墳頭草有你這麽高。”


    老二看了眼老四,也不說話當先走過去。老四在他身後跟上來,後麵的婁鴻漸吃驚地看見老四反手握一把不起眼短匕首。


    老二抬頭,一臉淡定,一拳搗向趙遠龍下路。


    趙遠龍一側身讓開老二的拳頭,就見老四一個縱躍手上的兇器已經抵近肋下。他激靈抖下抬腿就踢,被老二第二拳懟到肚子上。


    雖然人小力氣也不夠大,招唿到的卻是人身上的軟處。趙遠龍知道殺招都在後麵那把兇器上。他硬抗肚子挨一拳,摔出褡褳擋老四斷匕首的第二招直刺咽喉。心裏冰冷。


    大喝一聲“小赤佬!”


    太平軍童子營裏教的都是殺人技,主打一個年少無知,無所畏懼。二人意誌堅定,配合默契,一個擾亂視線,一個趁機偷襲。這樣和趙遠龍居然鬥了個有來有迴。


    趙遠龍會保命的拳腳,加上感覺到危險,腎上腺分泌的有點富餘,扛住幾個迴合後心中發虛,嚇得冒出一頭汗來。這兩個小瘋子,真要他命。他大叫一聲:“小赤佬等我弄死你們!”


    老二和老四一愣神,這獨眼龍居然掉頭跑了!我兩個臨陣經驗挺足的呀,哪裏不對勁,怎麽辦,追不追?


    兩個人對視一眼,又同時迴頭看婁鴻漸和他的狗。


    二世祖和他的狗隻看過戲台上咣啋咣啋唱戲的耍槍刀,真沒見過當街搏命,看的正津津有味呢,猛一下兩道厲芒刮在身上,怎麽這麽兇幹嘛!得了,褲襠濕了。


    十二歲還是個孩子,原諒我見識少。


    他婁鴻漸連個音都出不來,就眼看見兩個和他年紀相當的主飛奔出巷子轉彎不見。這才抱著縮著尾巴的二龍嗚哇一聲哭叫出來。


    眼淚鼻涕泡冷汗尿臭的糊裏糊塗的。


    “婁少爺!”


    使喚人見到的就是這麽個哭包二世祖。


    世上總是這麽不公。有人錦衣玉食,享盡風華,有人卻在底層翻滾,缺衣少食。


    江河日下。


    灰頭巴腦迴到破船上的老二和老四因為沒有完成任務,被罰食物減半。張問遠和毛學旺商量要離開烏程。


    “被他盯上了。這人不好打發。夜長夢多。”


    不好打發的獨眼趙遠龍正在戰後重開的小茶館抽鴉片煙。


    這口戒不掉。


    他半躺在椅子上長長吐了一口煙,磕掉煙杆上的鴉片。悶悶的。


    哪裏來的小赤佬,差點要了小命。這口氣順不下來。要不是自己腿長跑的快,非陰溝翻船不可。哼,不怪我趙某人心黑。冤家宜解不宜結?搶了狗肉還則罷了,奈何你們自尋死路要我命。你們這船定是長毛餘孽,明天就是你們死期!


    打定主意明天要找兵油子圍船拿人分錢,趙遠龍摸摸還有點隱痛的肚子,忿忿起身走了。


    —


    張德堅描述太平軍的童子營,“凡臨陣攻城,亦慣用童子為倡,以童子不畏死……且手足輕便,往往登高涉險,如履平地……使在後之賊,自計童子尚威猛如此,我輩退縮,竟不如童子!”


    英國人呤唎在《太平天國革命親曆記》中這樣寫:“大家知道,太平軍中最勇敢無畏的兵士,一般都是那些十二歲到十五歲的年輕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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