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軍前半死生。窮秋塞草衰。


    陰轉多雲。


    小六聽賈明誠嘮叨家裏事,直到眼皮耷拉下來睡著了。本來小六不會犯這種錯誤,情況有點特殊。一來一白天幹那掀瓦搬磚的活累狠了;二來自家老板摳門,吃的湯水沒補充上消耗;三來目測這位家賊對他人身的危害不大,看那慫樣子也不像敢下黑手暗算自己的人;四來就是賈明誠整個一個催眠師。我想睡——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賈明誠把自己感動哭了,一抬頭卻發現聽眾睡著了。一時之間惱羞成怒,有種想把小六掐死的衝動。慫貨終究是慫貨,所以爪子還沒伸出去就自己縮手了。他恨恨的,心裏翻騰這事怎麽收場。向姐姐姐夫坦白?不可能!收買卜羅生?這小子看上去缺心眼,聽著勞資這麽悲慘的家事居然睡著,不靠譜!自己逃走?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兩個老婆、兩個兒子的家怎麽能不要!彼其娘兮!怎麽辦都不是辦法。


    賈明誠糾結中,天光已經開始發亮了。小六是被生物鍾給催醒的。他發現賈明誠用一雙水光漉漉的大紅眼,紫著下巴頦正緊緊盯著自己。一骨碌從三張椅子拚起的臨時鋪上滾到地上。


    “天父天兄!大早上的這是怎麽啦!”


    “那件事切記不可說!切記。”賈明誠還沒想好究竟用什麽態度和辦法麵對小六。又想威脅,又想擺爛,又想博取同情……心裏七上八下的,沒個準主意。最後蹲到小六跟前千叮萬囑。


    小六喘了口氣站起來。這位是一宿沒睡,就趴在旁邊等我醒過來。就為了說這句話?他有理由懷疑賈明誠腦子缺根弦。要不幹這毫無意義的破事。放在賈明誠來看,他誠心誠意要挽迴聲譽和工作,就差殺人滅口了。也確實不容易!


    “答應你不聲張?也行!我那叔叔愛吃望熙樓的醬燜幹切牛肉,還有紅湯羊肉。今日先各切五斤。”


    “好,好!好好!”賈明誠一疊聲的答應。不怕你提要求,就怕你什麽都不提,憋著壞水背後陰我。


    小六尋思:既然是送上門的便宜,不要白不要。隻要做的不過分,長期的有便宜占倒是也不錯。晚上飯館歇業,小六抱著賈明誠偷偷給的牛羊肉到曾家院子。和教頭、兄弟們說起老板小舅子監守自盜被撞破,自己卡拿要挾他要好處。


    老四叨咕:“小六,這事你不太仗義。他都已經這麽慘了,你還訛他好處?小心逼急了兔子也咬人。”


    “小六,別聽你四哥的。他瞎說的。就該要好處!就衝他做的那破事,不捅破了報給你東家算你仁義。”老二就覺得老四瞎指揮。


    老三也不太同意老四:“小六,要的少了!該一次要多要個狠的。以後就當這事揭過去了。”


    老五和老三一個戰壕的哥們,意思差不多:“就是說,小打小鬧這麽長期騷擾的,等他不想忍你的時候反咬你一口。到時候是死是活?”


    小六不屑的樣子說:“就他那樣子,還能跟我鬧個你死我活?”


    老大:“若你們各走各的,平時碰不到麵,拿一次好處以後不再提起就算了。隻要沒有被他拿到錯處,可以井水不犯河水的。難就難在你們天天要碰麵的。釘頭碰榔頭,總歸要碰頭。”


    老二還在上次事的陰影裏沒完全出來。他總覺得所有的事情會朝最壞的方向發展。“怎麽可能?你手裏拿著他的把柄不假,他可不是把你看成眼中釘?除之而後快!”


    最後童子營自由討論的結果:放任他去風險係數太高。還不如給他示個好,告訴他以後就在一條溝裏。再不濟也送他一個把柄,相互威懾唄。


    毛學旺的電影庫裏麵一直有個水泊梁山的劇本。他發表看法:“你們這班小鬼果然不懂大人心思。按你們的說法,這人屬於膽小怕事,活該被欺負到死的。何必客氣?他若善,就可以一直欺負。他若惡,就比他更惡。忍讓可沒有個頭。一次忍讓,處處忍讓。”雖然童子營是苟且偷生活著,並不代表處世哲學就是忍。


    張問遠接過毛學旺的話頭說:“既然你們沒有當場撕破臉,且再看看吧。如果他怕事,就不用躲;如果他挑事?那就來硬的。如果他再想謀害小六……哼。”


    多大的屁事。


    這年月,兇殺出人命還是天大的事情。人力成本雖然低賤,人命並不真的卑賤,正常社會秩序必須得到有力維護。官府如果丟失管理秩序的能力,那缺衣少食的底層民眾怎麽能不反抗?一個太平天國肯定是不夠的!所以說,童子營這幫教頭和小鬼們心態還停留在戰時輕賤人命的那會兒沒有爬出來。套用現代的說法,他們都患上了戰後心理創傷綜合症。平時的行為和想法會偶爾自然和不自覺折射出骨子裏的暴力傾向,和壓抑不住的血腥殘忍的一麵。就是不知道輕重。


    這事沒法評價。畢竟屬於時代曆史的產物。


    小六打算和賈明誠和平共處。起因是賈明誠真膽小。第二天賈明誠又咬著後槽牙,偷偷給他送了一大包五斤醬燜幹切牛肉,五斤紅湯羊肉。小六明眼都能看出賈明誠的肉痛,所以打了個哈哈:“賈掌櫃的,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我們不再提起。隻是日後你再被撞破?”


    賈明誠哭喪著臉:“哪裏還有下次?再過十年也不會翻新瓦,十年之後人在哪裏誰知道?那個卜羅生啊!這次事情穿幫,徹底栽到你跟前了。你千萬莫要聲張。過些日子還有你的好處!”


    本來小六打算點到為止,聽賈明誠這麽講,眼珠轉轉說道:“哦?那我就等賈掌櫃的照顧了。”


    賈明誠真有好事,還不能細說。他負責采買,認識了趙遠龍的小舅子。好事就出自於他們的兵營。說的好就是個買賣,說的不好就是個殺頭買賣。


    軍火買賣。


    這多大的事!就是再小也不是個屁事。當然他們兩個串聯能做的隻能是外圍的外圍的外圍勾當,能弄出來三五支洋槍若幹的彈藥。


    *起因是烏程漢軍被朝廷正式下旨裁撤了。從屬於曾帥的湘軍要裁掉,李大架子的淮軍保留。烏程留下守城軍隻有湘軍,所以等待清軍的綠營來交接城防事項。去年烏程太平軍都被斬盡殺絕,地方團練隨即各自自行解散。不解散還能怎的,留著地方團練讓誰養?


    湘軍也是曾帥他們自己籌軍餉的咧!抓緊裁撤,已經沒有餉銀可發了。湘軍營勇拿了銀兩好還鄉?反正營頭婁善誠那幾位兵頭肯定是有門路能撈銀兩。厘捐、稅卡收的錢都從他們手上過。但是手下的大頭兵們就,沒錢了。


    人還在,錢沒了。這可是能出兵變的大事。人為財死。朝廷不敢公開,就連曾帥屬下最善戰的“霆”字軍都因為餉銀發不到位,好幾位團練帶頭領兵嘩變。**朝廷本來就不管湘軍的餉銀,這是曾帥操心的事。沒錢了想招啊!賴著不給也得底下官兵同意才行吧。說破天去,讓當兵的賣命,得談好價錢。如今打殺太平天國事情辦完就翻臉。要裁撤湘軍可以啊!錢來人走,兩不相欠。想賒賬賴掉?你們怕是想屁吃!當兵的手裏有槍,就是豪橫。曾大老板來了也不好使!


    一聽說沒錢發餉銀,守城湘軍一營人眼珠子都綠了。連帶肉長多二十斤的趙遠龍小舅子,眼珠子也變色了。娘希匹的!沒發現勞資天天都累的全身發腫?當官的沒鳥用,自己想辦法能撈一點是一點,不能保本也要止損。


    湘軍營大頭兵們都瘋了,厘捐加倍收,東出烏程到潯鎮搶了稅卡,各個絲行輪番收一趟保護費。這一個月以來知府心驚膽戰,天天催團練趙大人找婁營正打商量。團練趙大人抖著腿說自己生病了,要調養。知府不敢去問責湘軍,上折子給巡撫告狀。隻怪烏程團練不能約束本地駐軍。趙大人:尼瑪湘軍這營人歸我管嗎?知府你個豎子瞎幾把扯。什麽叫“本地駐軍”,你好歹來給本團練說道說道!


    和兵油子講道理純屬找罵。不挨打都算輕的。所以這營湘軍各顯神通,變著法的套現。軍火庫協防?現在湘軍營手裏還控製著營房、倉庫,裏麵有什麽我們自己說了算!那就好辦了,開價吧。


    營裏人馬喊的挺兇的要賣軍火,沒人敢接盤。誰敢?槍船大佬們大都已經入土,活著的斷尾求生跑犄角旮旯去了;大商賈們不敢得罪官府,就算眼紅這批貨也沒膽子收;隻是眼紅想要,買不起的那些人嘛,白嫖你們也敢想?呸!


    最後營裏一商議,分他娘的!隻有拿到自己手裏的才是真的。化整為零先搬槍械和彈藥,各人各自想辦法找買家去吧。沒錯,自古難防是家賊。先把倉庫裏的東西搶光再說。等綠營人馬真到了,那就真兩手空空沒計較了。


    所以說撐死膽大的。當兵的先自己搶自己,你們總沒的說吧!得到風聞的團練趙大人嚇得尿失禁。軍火庫……哎呦!完了完了,完蛋了!團練大人的腦袋就不是腦袋?你們這幫兵痞無賴,這是把我往絕路推!


    可是沒辦法。誰敢攔?


    錢沒了可以掙。人沒了就真完了。


    -


    *同治三年(1864)六月十六日,湘軍攻克天京,此時的湘軍達到頂峰,總數已經達到十多萬人。攻克天京一個月後七月二十日,曾國藩就上奏:“嗣與臣弟曾國荃酢商,防戍之兵與遊擊之師,不宜太少。定將金陵全軍五萬人,裁撤一半。”在此之前,曾國藩已經裁撤了蕭一軍、韋誌俊兩軍,剩下湘軍主要的分支還有劉連捷、朱洪章、朱南桂、鮑超的霆營等。


    **曾國藩湘軍體係中,最精銳、最能打,號稱湘係第一勁旅的,是鮑超的“霆軍”,曾國藩自誇:“實為群賊所憚,非楚勇、湘勇、淮勇所能及。”但就是這麽一支勁旅,卻由於欠餉不發,而公然嘩變,多位將領直接從江西南下投奔太平軍汪海洋部。曾國藩上奏朝廷,哀歎道“該軍積勞最久,立功最多,平日本乏紀律,將卒以屢勝而驕,又以無餉而怨。然臣慮其潰而滋事,猶不料其叛而為寇,惟之霆營欠餉,多至百數十萬,其咎皆在微臣不在江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遺忘的角落:太平天國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童木的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童木的木並收藏被遺忘的角落:太平天國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