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


    望盡天涯路。


    安全產品價格高!王十一心裏清楚這事。不過以前他的立場是居高臨下的。自從跟著大當家潘天順以來,他都是看著那些被脅迫和搶劫的來往大小商賈、私船頭目縮頭縮腦,乖乖在火槍、小炮的槍炮口下獻上厘金、捐稅、買路錢甚至買命錢。要他換個位置到被害人角度上去?打死都不想。以至於王十一現在還覺得自己還混在槍船團夥有吃有喝有錢拿,生活馬馬虎虎。


    其實他隻是不肯去想。新周出道以來已經打過兩場和槍船賊匪的大遭遇戰。哪次不是受迫一方?沒有槍船上隨船的保鏢和火器,新周妥妥的就是挨宰的羔羊。如今給東家賣命,王十一總算還有一點覺悟:東家包吃包住,每月給一塊鷹洋呢!在外頭有家室的另外補貼一分五厘銀子。到哪裏去找這麽省心的活計?除了需要賣力氣賣命,比其他謀生的手段都好的狠了。沒錯,是真好的“狠”。一來,本鄉本土的人有家可迴。一來,比下有餘的多了。此時給地主家打工的長工一年工錢三到四兩銀子。這些銀子盤盤算算,也就隻夠買兩百來斤米。


    長工的飯地主家管了,長工家裏還有老小呢?那怎麽辦,生男娃。長起來就是壯勞力掙錢呢!生男生女吧不管按女媧還是上帝安排,概率上就是一半。那醫療衛生條件,生孩子對於母子都是道鬼門關。孩子生下來不一定能活下來。生了要養,養著還是不一定能活。農業生產靠天吃飯,風調雨順也就是概率事件。還有水災旱災蝗災瘟疫……寒冬臘月很多時候並不會直接凍死人。但會侵害人體,風寒感冒都能帶走許多人。太平天國大戰之後底層賤民有多少苦難,二十一世紀的人永遠體會不到,連想象也挺難的。


    為啥吃糠咽菜的麵黃肌瘦,為啥要拜上帝教?為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麽容易蠱惑人心!


    失去了翅膀的雄鷹不再翱翔天空。大清風雨飄搖,日暮西山。


    王十一隻管的到自己吃飽飯,每月有例錢。空閑下來偷偷跟幾個要好的老人聚賭。不過今天迴烏程沒空去賭博了。他得去找新周快船隊的眼線陳二。當初下血本給了他一塊鷹洋呢!說什麽也等這次事了,去賭桌上贏迴來!


    不湊巧,新周的快船也去了鬆江交貨,還沒有迴程。東家如今不許稱新周的快船叫做“槍船”。當大老板的人就是小心。快船和槍船,差一個字而已,還不是一樣的!


    王十一不以為然。他們私下還是管快船隊叫槍船隊的。輪班停靠在碼頭還有十幾條船。王十一問相熟的一個船工:“這次槍船隊什麽時候迴來?”


    “王十一你要出去看西洋鏡?問什麽時候迴來做什麽。”船工張小乙迴答他。


    新周快船隊發貨去租界外碼頭。船上的船工在等碼頭配貨期間,抽空是可以上岸去瞧新鮮的。新周公司在這方麵有個“約法三章”:其一上岸犯事和東家無關;其二船隊上有事,人還在外麵浪沒趕迴來的扣兩分銀子工錢。屢教不改的辭退;其三船隊開船人沒有趕迴來,直接辭退。東家真是個好人!就是管的有點嚴。


    誰不好奇,誰不想看新鮮?老四肯定忍不住。他看教堂那次就被扣過一次銀錢了。以至於後來每次去找盛小生都像火燒房子,來迴路上都在風急火燎的打衝鋒。如今他學乖了,跟在黃文信身邊忙完,先打好招唿。直屬領導的馬屁拍起來,迴頭再給點好處。比方西洋火之類的。東西也不貴,就是把領導放在心上唄!黃文信看他有分寸,後來也就懶得多說了。少年人心性跳脫,做事可靠,頭腦靈活。領導忍了,這馬屁精。老四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馬屁精。說出去張問遠和毛學旺那肯定不帶信的。


    劉繼中上次給的一包袱洋貨,洋蠟燭用沒了。張問遠讓他抽空在碼頭找商店買。烏程也有洋貨,洋蠟燭貴了三四文錢一支,隻比自產的蠟燭便宜一兩文錢。這生意,毛學旺挺眼熱的。就是新周公司路費收的太貴。不然毛學旺高低得跑碼頭當貨郎。


    如今的世道比去年太平些,官府的力量慢慢開始滲透迴到州府的鄉間。雖說地方少不了盲流和流氓,本分人畢竟是多數。槍船團夥為啥當牆頭草,看誰拳頭硬就跟誰呢,還不是賴著想活命。刀口舔血成本太高,容易丟命。可等著看吧,死硬不肯上岸的那些牛鬼蛇神最後免不了那一刀。且等官府騰出手來。


    老四就挺慶幸。天京、天王都沒了,我們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都已經上岸了。就算官府來——東家和漕運府大人過命的交情!東家和府台大人說的上話!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就連來租界,還有一位洋人托德先生願意幫忙呢!


    第一次買洋蠟燭,不熟悉業務。老四不知道有一種商店叫“百貨店”。所以他沒找見要買的東西。問了幾個路人都搖頭。他怕耽誤迴船隊的時間,急慌慌的竄進了不遠地方托德所在的教會。


    傳教士托德很熱心的在傳教,聽他“標準官話”的四位信徒劃著十字,跟著他喃喃低語。托德的內心是滿足的。在東方神秘大地上開創了新的福音傳播地,給上百人做了洗禮。這些都給了托德更大的信心和熱情。


    老四畢竟也拜上帝,不敢上去打擾托德傳教。他急吼吼轉了一圈,瞄到一個路過的傳教士上去問訊。


    “教友請留步!”


    路過的弗洛德西爾:“……”還是配合的停住腳步。


    老四露著四顆光潔的門牙笑:“你可知到哪裏買蠟燭?”


    弗洛德西爾聽得懂,但不會說。他迴答說:“you want to buy candles...here has no candles. you can go to the store. get out here then turn to left...”


    鳥語花香,老四欣賞不了。他隻得訕訕一笑,擺手說:“三克油……三克油。”轉身焦急的等托德。


    弗洛德西爾覺得可以搶救一下,他大著舌頭:“倪浩,倪……get out the door, turn to left ^_^”。


    老四沒理他,弗洛德西爾從正在聽托德傳教的末尾拉過來一個信徒。


    “tell him what i say.”


    老四聽信徒那幾句黃鶯兒宛轉的轉述,忙不迭的道謝。他一溜煙就鑽出教堂跑遠了。充滿肌肉的大腦皮層微微波瀾起伏一下:這女子講的倒是挺清楚。聲音也怪好聽。長的嘛……忘記了。


    老四發現距離百貨店其實也不算太遠,剛才再往前跑自己就能找見。這就是教頭所謂的行百裏者半九十。在百貨店買了蠟燭,又買了把西洋傘。這傘拿去拍毛學旺的馬屁,哪天教他打火槍。童子營少年人的心目中神射手可比其他名號都響亮。百貨店其他琳琅滿目看花眼的玻璃、金屬製品、鍾表這次可沒有空再多看一眼了。老四付了錢飛奔去碼頭,路過教堂門口都沒有往裏再張望一眼。


    剛結束布道站在門口送信徒的托德嘴裏一蹦一個字:“獨!百!虎!”


    老四飛奔而去,腦後生風。他可沒聽見托德在喊他。


    女信徒忍不住噗嗤發笑,連忙抬手遮掩。她隻是覺得有人叫這麽有趣的名字很稀奇。啊呀,第一次聽到姓獨的。獨白乎?取名字的家長莫不是二百五。


    老四這兒風馳電掣的還抽空打個打噴嚏。他念頭想:這是路上的馬糞有點臭。車馬行這幫人真缺德,也不知道給牲口放好屁股簾子。看看路上的馬糞,沒兜住都漏出來了。


    到碼頭張望,還好掛著“新周”旗號那船隊還停的穩穩的。


    因為快船隊生意好,東家還在盤算要不要多買槍船。聽黃文信說東家的這想法立馬被知府給掐斷了。這類槍船為禍一方民怨沸騰的。今日買來,明日能不能再進漕河都不知道。何必冒這個風險?


    聽人勸吃飽飯。何況是知府大兄弟提醒的。東家就隻能感歎一句:生意難做!老實繼續添幾條漕船,加大運力。這次運官糧的漕運船隊連著來迴跑了五趟,卡著最後期限卸完貨。還好隻誤期兩天,漕運主事大人臉都已經臭了,總算看在東家也是體己老人,沒有追究。這次可把東家嚇得夠嗆。耽誤了官府的事輕則重罰,重則挨板子蹲監牢。


    新周快船更受青睞,速度快,四五天就能從鬆江碼頭來迴。而且快船的運費高,周轉快,東家得利更豐厚。最快的新周快船曾經創下過輕裝送人的記錄。潯鎮徽黃記絲行少東家記錯了日子,當天就要趕去十六鋪碼頭。他要搭外洋班輪去南方廣城。船東規定坐船需在當天晚上船,後日寅正開船。徽黃記少東家為趕班輪出了高價。點卯之後東家帶著人和貨來親自安排。調出一條快船,配齊精壯船工,上人上貨。辰時初刻出發,在亥初趕到,少東家上了海船。這次事後新周公司大肆吹捧,也因此生意更上層樓。


    老四趕緊蹦上一條快船,把買的東西歸置放好。再去找黃文信送了兩根蠟燭。黃掌櫃的正焦頭爛額,放下蠟燭讓他趕緊的幹活。“小赤佬跑到哪裏去了?收一收魂靈啊!”


    老四察覺頂頭上司真生氣了,立馬態度端正開幹。黃文信這才繼續埋頭仔細看起賬目。哪裏錯了一件貨?真要命!


    真要命的人是王十一。


    這家夥從不落單,在漕船上狐朋狗友一起嘿嘿哈哈。迴新周公司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公司福利房裏等吃等喝,吹牛打屁混一堆。所以毛學旺盯了幾天一直沒處下手。活該這小子命該一死。他要上賭坊去,盤他惦記著的一塊鷹洋。今日手氣旺,兩百文的本錢折騰了沒一個時辰,僥幸贏到了一塊鷹洋。趁腦子還清醒著,他就收手了。看了一會兒別人押大押小,吆五喝六的,覺得自己手又癢了,心也熱乎起來。


    “不行啊小乙!今天就收手吧!”王十一怕自己忍不住又下場去賭,輸掉剛捂熱的一塊鷹洋。他還勸起同來的張小乙三個人。張小乙輸了錢正紅著眼要翻本,大手一張:“王十一,你贏的錢呢?拿來給我翻本!”


    一迴頭,王十一正鑽出人叢往外走。張小乙罵他:“王十一你個姓王八的!你不夠義氣!迴來!”


    王十一兜著手頭也不迴就出了賭坊,往新周福利房方向去。一邊走一邊搖頭嘀咕:“十賭九輸見好就收。越賭越輸,不賭不輸……張小乙啊張小乙。你罵我王八?虧我把你當兄弟。做兄弟的勸你不聽,你且等著光屁股迴去吧!”


    摸著懷裏那枚銀元,四顧無人,月光如水。他忍不住從懷裏掏出鷹洋對著月光傻笑:“銀洋真是好東西啊!哈哈哈哈哏兒。”


    在賭坊外盤桓,守個正著的毛學旺跟著王十一出來。這家夥有點警覺性,還四下觀望呢!他自己選的地方,可不是周圍沒人。趁他不備,毛學旺前腳掌著地,幾步摸上前用手匕一刀斷喉。毛學旺麵無表情,用已經斷氣的王十一衣服擦幹淨手匕放好,拽出王十一至死還捏死死的鷹洋,臉上露出一絲獰笑。


    “你還真是小心,不過也就如此了。好叫你死的瞑目。我替兩個童子營小兄弟殺你。是誰你知道了吧?”


    留下一個破布片,沾著王十一的血寫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八個字。


    已經不用望盡天涯路,倒是上了黃泉路。王十一本來瞪大的眼不知何時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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