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林。


    秋高氣爽。


    第二天黃文信摸著腰眼趕著來上班。大老板送給他一塊西洋懷表,當然不白給,讓他每日按時點卯。點卯嘛,自然在卯時得上工。昨日晚上還加班挺遲的,這深秋近冬的起床不易。他搖頭感歎:實在是歲月不饒人呐!


    至於說最後他推薦誰來做這個把頭?其實真沒有什麽難度,給銀子最多的人唄!反正大家水平差不多,就看誰樂意下本錢了。


    “盧小二?”周生貴念叨這個讓他心驚膽戰的名字,感覺就挺糟糕。此小二非彼小二,可同名同姓也怪瘮人。


    一八六零年前後,槍船匪兵縱橫江南。這是一片不一樣的綠林,從春到冬,沒完沒了。橘生淮南而為橘,生淮北則為枳。這些年來江南槍船的橘市大好,直接坑得官府破產。


    最早嘉、道年間的槍船是漁民、獵戶獵殺野鴨、大雁等水禽的快船。俗稱蚱蜢輕舟。槍船漁民配鳥槍火銃,捕魚打獵為生。槍船也為商賈運貨。早年間槍船從事打獵、運輸的正當行業。鴉片戰爭後世事日益艱難。從前的槍船漁民、獵戶、船工都變成無業遊民。這幫人在平江、烏程、禾城等地開賭坊,辦私鹽,招娼妓,唱大戲。那是稱雄鄉裏,橫行霸道,無惡不作。他們堵塞河路,強設關卡,強搶過路商販。到了太平天國東征江浙時期槍船匪幫發展到頂峰。


    此時太平軍和清軍相互攻守,互有勝負。江南大地處於無政府的狀態中。戰亂產生的大量流民成為槍船的人力儲備。戰場上散落的武器,為了金錢什麽都賣的西洋冒險投機客出售槍械,各幫派私造兵器,都為槍船幫派提供了武器。忙於逃難的地主豪紳在戰亂中為求自保,遠遁昆鎮、潯鎮、澤鎮、黎鎮的鄉間小村,給槍船幫派提供金錢支撐。槍船團夥如野草蔓延,不受控製野蠻成長起來。直至聲勢浩大,為禍一方。


    太平天國、清庭兩方的官府機構都控製不住槍船團夥。怕他們幫助對方,雙方不約而同招攬槍船團夥加入己方陣營。各自都用上了羈糜首領,封官拜爵的辦法。卻對槍船團夥的害民勾當不理不睬。


    有一條,槍船團夥也知道維護自己的根基。他們以自己鄉裏的宗族分幫立派,堅持不擄掠家鄉。自己的鄉裏人認為這些人也算得上好漢。在亂世中出力保衛桑梓,所以鄉裏人還會自發的庇護他們。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哪管外麵洪水滔天,自家自有一片天地。


    周生貴聞之色變的盧小二原來是“士”記槍船團夥吳沙哥的手下。要說盧小二,必先提吳沙哥。此人原來是給清軍俞千總駕船的把頭。俞千總調任,吳沙哥留在真澤嚴墓聚眾,組織起“士”記槍船團夥。他為官府鎮壓抗稅農民,在運河水陸要道平鎮開設賭場,無視江省巡撫禁賭的政令。為了爭奪潯鎮地盤和當地槍船沈三團夥公然聚眾械鬥,毀房殺人導致潯鎮絲行罷市。勢力之廣北到平江,南抵禾城新濮,東至昆縣,西達太湖。吳沙哥應禾城知府招募為團練,屯兵平鎮抵抗太平軍,號“護鎮軍”。太平軍攻平鎮,吳沙哥被擊敗,墜湖而死。


    盧小二屬吳沙哥部下頭目。鎮壓抗稅農民就是在他的手上辦的。二十餘人用“士”記槍船押往平江斬首,轟動一時。太平軍南下江南,吳沙哥應真澤黎鎮地主豪紳的求援邀請,派盧小二去黎鎮保護鄉紳。自此盧小二掛起“龍”記槍船幫字號。


    太平軍攻陷平鎮,打敗清軍和仆從槍船。吳沙哥戰死。戰敗後盧小二投降天國,隨軍攻打青浦,授了一個水師將軍的官職。於是他設立保衛局,做些演戲、聚賭、包娼這些斂財勾當,也經常外出擄掠,甚至於搶劫太平天國鄉官。


    盧小二貪財,貪的肆無忌憚。太平天國烏程官府授意盧小二,指揮手下槍船為洋人商船做護衛。他竟用熟悉地利避開天國收稅關卡,偷運走私。他還暗中打劫來往官私船隻,毫不忌口。不管是天國、清廷,洋人的商船照搶不誤。忠王震怒,因此命令清剿槍匪。主要針對的就是盧小二這一支人馬。


    被太平軍追殺,走投無路的盧小二降清。另一支太平軍的槍船隊在孫四喜指揮下攻擊盧小二,“龍”記槍船團夥被多方擊潰。盧小二和殘兵敗勇們狼狽逃往東匯。到了東匯還是做老本行,狗改不了吃屎。每天劫掠。天國、清廷官船,還是中外商船一股腦兒不挑食,都搶了。綠林賊害人很嚴重。


    前次王五帶隊運送東元布行絹綢,就是被盧小二的槍船前後包夾。幸虧兩門鐵炮建功,嚇退這幫搶匪。要是那一次沒有擋下來,就沒有現在這迴事兒了。什麽知府這條線,商會,錢宅,絲行買賣……說不定連漕運的看家飯碗都保不住。


    周生貴想要拒絕,黃文信那小表情還有話講。黃文信嘀咕:“小二這個名字不太好。好像他原來有個大名……好像叫盧金奎。對,盧金奎!隻不過在船隊上叫習慣了諢名。”


    最後周生貴捏著鼻子認了。


    現編現演成功。黃文信鬆了口氣,趕緊去找盧小二:“你的事成了。從今起你改名盧金奎。”


    盧小二剛高興一下,臉就垮下:什麽玩意,當個把頭名字都得改?這是東家的意思還是你自己的?


    黃文信看著疑惑的盧小二,信誓旦旦帶著一股氣勢說:“不改名字你當不成把頭!你給的銀子我也不會退!不會寫?沒關係,到城東柳樹莊那找個刻印章的老師傅。那老頭有筆好刀法。你讓他刻好印章,以後有文書交接就蓋章,捺個指印子。”新周公司的把頭也不是隻幹帶隊護衛船隻就好了。不會寫字還行,但得清點貨物認數兒。出進的貨物得和黃文信一起掌眼畫押的。老板給你一份高工錢就得按照條章辦事。


    盧小二也算反應快,接了這梯子下來:“哎呦!多謝黃掌櫃的抬舉!小人這就去刻章。”


    黃文信一把拽住他:“此事,切記要保密。不能泄露!少喝酒,別瞎說!”


    盧小二從今起也算有個正兒八經的名字。他抱拳答應:“黃掌櫃的,這事我醒的!盧金奎為黃掌櫃的赴湯蹈火,絕無二話!”


    嚇得黃文信上前要捂嘴。“瞎說什麽呢?!要赴湯蹈火,也是為東家赴湯蹈火。”


    該說不說的,周生貴也是謹慎人,自己人身邊也安排眼線監督著。誰知道自己人會不會腐化變質,坑了自己呢?人心是經不住考驗的!走著瞧。


    表兄的顧慮黃文信心裏明鏡兒似的。他叮囑:“盧小二……那個金奎啊!你當上把頭,凡事要以公司利益為重。說話要把門!做事要三思!”


    盧金奎心裏發苦。想要改變一下自己的階層怎麽就這麽難呢!酒,酒不讓喝好;話,話不讓亂講;事,事不能瞎幹。就連個屁,屁也不能亂放了。以後在東家跟前,可不是有屁都得憋著!


    新周選拔一個新把頭的事情塵埃落定。作為一個“公司”,周生貴有必要敲打一番新上任的高管:個人工作能力、員工操守和職業道德固然重要,還得橫向培養一下公司高管們的職業敏銳。磨合好新團隊,是新周公司未來快速發展的關鍵保證。


    他囑咐前來述職的盧金奎:“好好上進。今後生意上有什麽風吹草動的首要來上報,切忌自作主張。什麽叫風吹草動?比方說麒麟絲行發貨三百件,到了碼頭交接隻有兩百九十八件;比方說你聽到禾城團練要換防;比方說從夾浦關稅卡之外有另外新的水路可以直通頔塘等。”


    盧金奎這輩子點頭說“是”的次數跟今日接受東家訓話說“是”的次數能打成平手。關鍵聽了半天,東家說的這些情況什麽時候才能碰得上。總之主打一個大事小情都上報得了。風吹草動?那就是說牛來草地了!牛吃草了!草被風吹倒了!牛吃飽喝水去了……都得給東家說說。


    這事兒吧雖然以前的盧小二不拿手,以後的盧金奎肯定是能拿得起的。


    周生貴叨咕了半天,盧金奎睜著丹鳳眼透出一股清澈的愚蠢。如果不是愚蠢,那換個詞可以說純真唄!


    毛學旺覺得老四也挺純真的。


    “你說的那個王十一會不記仇?”


    “可能,也許,應該會記仇吧!”老四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想的簡單了。這可是結下死仇的。“那找機會讓他滑下湖?”


    毛學旺不太看好,搖頭說:“難!”


    “毛教頭那你教教我們,這個人怎麽辦吧?王十一已經調去漕運船隊運糧那邊去了。”


    隻會提出問題算什麽本事,我也能提十萬個為什麽。毛學旺隻得說:“他和你們不照麵,船隊裏也還有他的眼線。觀察好他平日的行蹤,喜好。若是他藏的很好,就是要下手對付你們了。”


    “隻是我們不在一個船隊。哪裏能做到千日防賊呢?老四,王十一估計要對付的是我。他應該不敢招惹你。”老二做出一個推測。“也是我把他們四個打下河,讓他們丟的人。”


    毛學旺給出一個欣慰的笑:“老二,還得是你。說的沒錯。他要針對也肯定拿你開刀。至於老四,除非他有幫手,而且打算好殺人滅口之後逃的遠遠的。”


    “他殺我不管成功不成功,他也會逃走。我在新周也沒有什麽仇家、對頭。”老二認為自己萬一死了,王十一穩坐第一嫌疑人交椅。張問遠咳嗽一聲,這兩個虎崽仔倒是淡定的很。


    “你們要不要我們出手?這事情你們兩個都不方便。”


    老二想想,最後放棄了自己解決。“好!二位教頭。”


    此事先下手為強。既然做成了生死局,那還等什麽?童子營的訓條:未雨綢繆務必趁早,向死而生務必全力。張問遠和毛學旺都認為教頭有義務有責任給童子營少年們保駕護航,等待他們成長起來。


    那還等什麽?行動開始。


    -


    頔塘故道,開鑿於西晉太康年間(280-289年),距今1700多年。吳興太守殷康築堤岸,“障西來諸水之橫流,導往來之通道,旁溉田千頃。”頔塘自湖州東門迎春橋經八裏店鎮、織裏、舊館、南潯至江蘇平望鶯脰湖,是江南重要交通航道、漕運通道和水利設施。曆朝曆代頔塘經過多次重修增修,一直保持通航。


    清末南潯最大的生絲交易場所“絲行埭”在頔塘故道與南市河交匯處。此地出發經頔塘向東,直到外灘十六鋪碼頭,行銷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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