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臥,月湧大江流。


    北風吹,雪花飄。


    “黑店!”


    托德破防了,吐字很標準,簡直要懷疑前麵他說話就是故意拿著怪腔調。


    一條魚,一隻雞,一盤年糕,一壺酒,一壺茶,要了三兩五錢銀子!你們怎麽不去搶?托德覺得這些清國黃皮簡直是天生的強盜,難怪富庶了幾千年。


    罵罵咧咧交了銀子,托大款付款的手也有點哆嗦。物價局大門口在哪裏,我投訴你們!黑店!


    老板算盤打的飛起,滿臉笑嘻嘻。“承蒙惠顧,下次再來!”托德大長腿撩的飛快,才不想聽。大凡我多留一秒算我輸。


    小六見怪不怪。老板這不良商家從來都看人下單。就你這長相百年難得一見的,老板沒把你人留下來關進籠子給來人參觀賣票,算他良心好!


    要不說望熙樓的席麵金貴呢,主要老板的心眼子比篩子還多點。人家早早的就搞饑餓營銷,開通了預約製,節日特惠,生日聚餐,平時還叫上說書唱戲的在一樓擺道場。這生意風生水起的,可惜了長毛把有錢人都霍霍走了,不知道以前多少紅火。


    老板又給小六嘮叨望熙樓從前的盛況,感歎一聲,“如今生意難做啊!三兩五錢貴嗎?要分什麽人。貴人們才不會在乎這點花銷。講究的一個自在得意。隻要他們滿意了,多給你一分銀子打賞也是容易的。你曉得的呀,黃毛肯定從外埠的租界過來。這些洋人哪個個腰纏萬貫,都是大生意人。身上隨便摸出一張銀票都是一百兩的……”


    小六耳朵根磨出繭子來。給老板打工還得自帶過濾聲音功能。聽見應該聽見的,聽不見不用聽見的。


    “長毛可恨哪!”


    老板最後又用這一句結尾。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就是長毛來了,把繁華錦繡的烏程變成這麽幅愁雲慘淡、人煙稀少的模樣。老板習慣了日常說話以此收尾。


    小六年齡雖小經曆多了,已經變得很社會,知道自己的斤兩。老板愛怎麽說就怎麽說。正是夾著尾巴求生的艱難時分,哪怕老板現在到他眼皮子下說天王混蛋——他都能咬咬牙忍下來。換一年前試試,當場叫你身首分離,血濺七尺。


    小六忍了又忍,抽冷子說,“大掌櫃,窗邊丁字桌的兩位看著要跑單。我去盯著客官給錢。”


    老板脖子一下被掐住,尖聲催促他:“臭豬頭!那你還愣這幹啥?等我喂豬食?要錢去呀!!”


    小六答應一聲利索的跑開了。老板摳摳索索不肯請個職業經理人,自己兼任了掌櫃。天天擺弄他的算盤沒個夠,自己小舅子采買的賬目也要算三迴。老板勤快會來事,生意做的開,就是格局有點小。累不死你丫的。


    離開望熙樓的托德在街上走,突然感覺到哪裏不對勁。剛才有三個人推推擠擠路過還撞到了他一下。伸手一掏才發現被偷了錢袋,他暴怒的舉起了手裏的短火槍衝天扣扳機。


    沒響。


    托德罵罵咧咧填了火藥,砰的朝天炸了一槍大叫:“睡投了窩的錢?(誰偷了我)換過賴!(還過來)”市井的行人被這黃毛瘋子嚇了一跳,青天白日打雷麽!


    行人匆匆避開,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托德氣得七竅生煙。你們以為上帝的福音傳播人好欺負!?


    他在街上大吵大鬧,夢想著竊賊良心發現還迴他的錢袋。“上低(上帝)卒州(詛咒)你麽下低雨(地獄)!”可惜三個小賊不信上帝,隻拜玉皇大帝,不鳥他,一溜煙哪去都看不見。


    火槍搞出來的動靜驚動了剛好在附近協管城防的兩個兵油子。他們最近手頭緊。四兩二的月收入給老家堂客交夠月例錢,斷了小金庫,花酒吃不成不說,一碟花生都快買不起。兩個人晃到市井來找找花子。這黃毛咋咋唿唿,一看就好欺負。不對,手上有家夥,惹不起。他們看清楚路數,抬腳拐彎就進弄堂走了。這種破事沒工夫管。讓他自生自滅吧!


    托德在路上大叫,被路人圍觀當黃毛猴子對待。這就很不開心了。托德鬧了好一會,發現北風颼颼的身體失溫很快。“該死的!該死該死!”剛激動出來的滿腦門汗,沒過一會兒變冰冰涼。


    路過的人經過都飛快小跑走了,遠遠看他的人,還有從窗戶瞅他的眼睛,感覺怪怪的,充滿著不解,疑惑,好笑,不對不對,最讓人惱怒的還是這種看猴子的眼光!


    他沉默了。收起火槍,加快腳步走迴入住的旅館。嘴裏嘀咕:“主啊,請寬恕我的罪過。”就在剛才的一瞬間,托德屬實想在大街上無差別表演一番自己的槍法。


    看到市井裏黃毛猴子這一番表演的張問遠眉頭能夾死蒼蠅。毛學旺出遠門去西莫幹山打探消息。這幾天張問遠心神不定,沒讓戲班練功的三個跟頭把式出來找三個飯館跑堂問話。他自己親自跑出來問。再不出來鬆動鬆動筋骨他覺得自己快瘋魔了。


    洋人一般從租界來。小六一向機靈,不知道他有沒有碰到這個黃毛。如果碰到了,這人身上可能問到有用的消息。


    張問遠比較相信自己。指望別人去碰概率事件,結果就是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張問遠也不去找小六了。本著追根究底的意圖,調轉腳步跟著黃毛猴子一路到了他的住處。


    謔,同福客棧。


    客棧老板一看就是一個不差錢的大富豪。看這客棧大門臉,一個字,壕。鑲金貼銀的大牌匾,門板窗欞子的花紋有一股濃濃的喜慶。進去看稍微有點失望:沒有女老板,更沒有六什麽門的千金,落難秀才之類的堂倌。


    客棧老板抬頭一臉笑容:“客官住店?”


    張問遠趕緊扯出職業拉弦演員的笑臉,“借寶地打聽個事。可有洋人在貴店?”


    老板不錯神打量幾眼張問遠,馬上換了副職業操守滿滿的嚴肅臉:“啊這,不便為外人道。”


    張問遠笑著,“我們主家是曾家院子的富貴園。掌櫃你看,這洋人來烏程,沒個新鮮玩意住店就住不長。要是掌櫃能引見引見,洋人也得了樂子,掌櫃也得了長久的客人。兩全其美的好事?你看這?”


    老板眼珠沒動,冷笑聲,“你們戲班倒是好打算。洋人哪裏聽的懂戲?至於本店的客人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走,我們小店哪裏能攔的住?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別找麻煩。”揮手讓他出去。


    張問遠碰了一鼻子灰,走出同福客棧的門。太陽下看了看自己的穿著,眉頭又夾起來。狗眼看人低,呸!


    铩羽而歸的張問遠沒時間蹲守黃毛猴子,他迴身去找小六問話。


    小六得了空閑,仔細給張問遠說起這兩天來客人茶間飯後的閑談。特別是守城軍可能會撤離。清妖對於漢軍疑心很大,處處防備。


    “昨日晚婁營頭和營副喝酒喝多了,我送茶水也沒避諱說話。他們說曾帥已經寫信給朝廷正在自請裁撤湘軍。有道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所以要自己做好打算。”


    這婁營頭和營副是長沙團練的老人,才有曾剃頭那邊的熟人給他們傳遞機密消息。雖然對這一節張問遠並不知情,但是“曾帥”這個名字,張問遠清楚的很。


    沉默了好一會兒,張問遠雙目無神的喃喃說,“小六,好小子……”才發現出神的時間小六已經去灑掃做事,沒在跟前。他望了望忙碌的小六,腳步虛浮不定的離開望熙樓。他沒有再去找老三,調轉腳步直接迴曾家院子。


    好個曾剃頭,好個狡兔死,走狗烹,好個自做打算。能上能下,能屈能伸,體察上意,體恤下情。太平軍敗在這樣的對手之下,也算是輸的口服心服。隻是代價是眾多無辜的生命,何其慘重!何其慘痛!!


    迴到曾家院子,班主正罵罵咧咧數落跟頭把式們。“翻這麽多筋鬥幹嘛啊?!等會兒得吃多少填你們的五髒廟。你們那個毛叔什麽時候來?讓他給我兩個兔子,不然你們就給我上山自己抓去!”迴頭看到丟了魂靈的張問遠,嘴巴蠕動幾下,終於沒有接著喊。


    張問遠耳朵自動屏蔽了聲音,悄無聲息移動腳步迴房,進門反手就閂了門,無力的靠著門坐倒,默默垂淚。


    湘軍要被遣散?彼其娘兮!說明湘軍已經追殺太平軍到了天浙的山盡頭——太平軍的兄弟們已經盡數被誅殺完了吧。清妖朝廷都已經打算收手了!


    曾經轟轟烈烈的北伐,林鳳祥、李開芳兵敗馮官屯。


    曾經無奈出走的西征,石達開孤軍奮戰,命懸一線最後敗亡。另一邊的陳玉成又被撚軍誘殺而死。


    曾經風生水起的東征,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為了天國守成,各自奔走之下終於被分割蠶食殆盡。


    天王隕落,天京陷落。天國悲歌,天若有情天亦老。


    長江悲已滯,萬裏念將歸。


    終於都結束了嗎。


    張問遠想了又想,鄭重的把上麵這句話的最後一個字去掉了。


    -


    湘軍是近代史的一個奇跡。曾國藩學習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紀效新書》,將湖南湘鄉的農民用\"束伍\"成法,組建湘軍。組建之初\"以書生為將,以山民為兵\"。在內部組織上不同於傳統軍隊,全軍上下官員是曾國藩的同鄉、學生和故交。


    太平天國被剿殺後,曾國藩上書說:“臣以欠餉太巨,後患無窮,久思大加裁撤,以節靡費。”欠軍餉隻是裁撤湘軍的一個借口而已。曾國藩審時度勢進退有據。


    清庭對於漢軍武裝滿心戒懼,從論功行賞就能看清了。八旗子弟官文平庸無能,被封為湖廣總督。克安慶之後就拜大學士,太子太保。後來更是搭便車加封一等伯,世襲罔替。他在中興功臣榜上排在胡林翼、李鴻章、左宗棠之前列第二,僅次於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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