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淫雨霏霏,江南煙波。


    一八六四年三月,淮軍攻由拳,太平軍守將投降;湘軍沿錢江北上最終與淮軍完成合圍,杭城陷落。四月,侍王李世賢自德清抵達昌化,離開了天浙。太平軍餘部二十萬集結於烏程。


    六月天王病逝,七月天京陷落,忠王被俘,幹王攜幼天王出逃。


    毀滅吧!


    烏程太平軍和左宗棠的湘軍連番大戰。從七月到九月烏程就這樣在太平軍和清軍的反複拉鋸下破敗不堪。八月淮軍增援,同月末南門太平軍守將陳學明獻門投降,清軍攻入烏程。


    湘淮軍驕縱搶劫,殺良冒功。


    烏程的一派戰後慘像震驚了浙江巡撫朱批文。朱巡撫心裏想的可能是,臥槽這鬼地方沒法看了,叫大老板換人來這管事吧!


    左宗棠看到烏程慘狀,含了泡熱淚感歎: “昔時溫飽之家,大半均成餓莩,憂愁至極,並其樂生哀死之念而亦無之……所過之地,分糧煮粥,俵散錢米,然涓滴之泉終難有濟。”白話就是,老百姓們生無可戀,救濟糧清湯寡水的屁用沒有,還不夠墊底的。


    這當官的,還算剩了點良心,沒讓清狗都叼走。


    但也有限。


    “傳,凡是和長毛有親屬故舊;凡是給長毛提供錢糧、財貨、軍械器具;凡是拜長毛偽上帝,天父者,悉數收繳家產,不分男女發往實地墾荒。”


    一個穿著青褂子的長辮子,大聲念著張貼在烏程府門邊的安民榜文。他的身邊稀稀拉拉圍著幾個眼神呆滯的遊民。


    怎麽甄別長毛?兵油子隻看剃發。留發的一律抓起來,管你誰呢,有本事交錢出來買自己走啊!兵哥哥愛財如命,有錢能使我放人,收錢使我開森,長毛隻要剃頭給錢都給你放了!來呀!有錢了不起啊,有一條,給錢的不能砸人!銀兩總是硬貨,砸破頭還得花錢治。


    烏程大戰之後的九月末,張問遠、毛學旺一行人經太湖來烏程。他們一邊留意太平軍的消息,一邊打算進退後路。


    城門外,毛學旺腿一抖,穿過這堆無神、焦幹的行屍走肉,也不敢和人說話,暴露外鄉口音。


    他望了望破敗的府門,灰蒙蒙的牛毛雨下,一切顯得不堪一擊。嗨,軍師讓這班孩子們學的行軍打仗本事再沒有用武的地方。這牆稀碎,吼幾嗓子都能塌了。


    毛學旺揣緊幾分碎銀,低頭匆匆往街上去。要找郎中開幾副驅寒暖身的藥,船上一大二小得頂住了病活下去。至於吃的,怎麽也有點剩下的碎銀換點吃的?


    到了醫館一打聽,老郎中染瘟疫病死了。二把刀的小郎中出門看診,要傍晚迴來。等不到郎中迴來,那就先搞糧食吧。


    糧食更要了命。關鍵不是貴,是沒有。糧店的門板都被人卸走了,這世道嘖嘖嘖……


    忍不住又歎了口氣的毛學旺白眼一翻,幾尺高漢子差點一口氣悶倒。


    他自己挺著饑腸轆轆的身子,邁開短腿有氣無力起來。生存還是死亡?這不是問題,是送命題!這時支撐著他的不是天國的理想,而是想活下去的信念。


    烏程的聖庫早就已經被搶光,老鼠進去都得被裏麵的親戚反搶了。哪裏去搞食物呢?船上偶爾能逮到魚蝦,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收獲。


    “哎,人窮莫說話,位卑勿勸人。力微休負重,遭難別尋親。”


    毛學旺吃驚的猛迴頭,聽見自己的脖子發出哢嚓的聲音,一絲涼氣從破落的肺葉子上冒到了頭頂心。特麽這地方還有這樣的人?


    要不然說好奇心好死貓呢。迴頭一看一個衣衫襤褸,穿著破敗的獨眼中年人身上套了一個麻布袋片子,手裏杵著一根竹杖,瘦骨嶙峋的癩樣子來一陣風都能把人吹倒。


    毛學旺第一眼看去就大失所望。有文化了不起嗎?能頂飯吃嗎?


    他嘴巴撇了一下,想要翻白眼忍著沒有翻成。初來乍到不惹是非。


    獨眼趙遠龍微微眯起一隻眼,另一隻瞎掉的眼無能為力。


    他剛剛舉報一撮疑似太平餘孽的流民,從清兵營拿到了賞銀。趙遠龍怎麽判斷這些人是太平軍餘孽的?遇到生疏的人上去套話,聽著外鄉口音接著就去上報。這時節兵荒馬亂,兵油子喜歡殺良冒功。多少給他們湊一點人頭,活過這段艱難時日再說吧!你有沒有冤枉好人?可得了吧,自己的小命要緊。有了錢,有了銀子才能活命。


    趙遠龍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十三口人隻給了他三兩九分銀子。一個人隻值五百文錢,當真是人命如草芥。至於為啥不拿銅錢隻拿銀子?銅錢也沉,現在身板不好,拿著都嫌耗氣力。何苦為難自己?


    這不是想什麽來什麽,又一個黑瘦漢子進了他的眼。拿話撩一下試試,哦豁!這人迴頭了,還撇嘴了,怎麽著還打算翻白眼?!我這隻好眼睛明辨是非,以為我看不出來,這可不能忍!就你這身行頭,能聽懂我說話,能笑話我,不是長毛餘孽我還不信了!


    他不記得多少天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這時候正是眼睛發綠,看到什麽都想上去咬一口試試。


    要說獨眼龍蒙對了,毛學旺百分百太平軍,成分黑到鍋底下。獨眼龍打算悄悄綴在毛學旺後麵,可惜這破落的河道口沒有什麽遮蔽物。


    河岸邊的大小樹木已經被討生活的饑民們冬天的時候砍伐光做柴火燒完球了。要不是河裏的水草吃不成,河裏除了水花,啥也剩不下。要不是外港的蘆葦太遠摟不到,窮人家沒船摟幹草,湖麵上有一根毛才怪了呢。


    獨眼龍走近來望了望那艘破船。以他的眼力,船上攏共也就大小幾個人,人少都不上雙,沒搞頭嘛。這筆買賣做下來油水少不說,還可能遭反噬。你沒看到那幾個小赤佬眼睛綠的。


    他黯然低下頭喃喃自語,罷了罷了,剛拿到點花銷就這麽算了吧!嘶,這船人也說不通啊。病殃殃的幾個小孩,忠仆救主好戲碼?


    迴到船上的毛學旺動了殺心。


    該死獨眼龍吊在身後,意圖不軌,司馬昭之心。


    趙遠龍鐵定不是什麽好人。奈何這種人到處都是。隻要說出幾個長毛行蹤就能拿到賞錢,這生計簡直是,輕鬆他媽給輕鬆開門,輕鬆到家。


    要解決這麽一個不是好人的人。辦法多的是。開春裏遊泳溺水有點扯,上船來偷魚被爆頭可還行?反正這年頭死個人比死條狗還翻不起風浪。


    死條狗會有許多人為了狗肉跳出來理論理論,這條狗是自己家養的,剛好肥壯意外身亡,理應歸還。死個人怎麽辦,還得貼錢辦喪葬燒紙,啊呸!


    命如草芥,賤之無敵!


    笑話,不是大戶人家哪裏養得起狗?


    毛學旺喜歡狗。特別是狗肉。可惜沒有。


    獨眼龍不喜歡狗,但也喜歡狗肉。就是怎麽搞?


    可巧,河岸竟然有條油光水滑的狗,在砍斷的柳樹根邊上呲尿,旁若無狗三晃兩搖著尾巴圈地盤。兩個人各自心頭大喜。


    這狗,我要了!


    哼,兩狗相爭,必有一傷。啊不是,兩強相遇,好狗不擋道!


    兩人眼裏霎時閃過一抹殘忍的亮色。各自用眼裏的機鋒較量。


    毛學旺先迴神,“瞎子,你攔著,我下手。”


    趙遠龍大怒,“什麽瞎子,你才瞎?”手裏竹杖倒是沒有拖後腿,磕在土坷垃上發出“哚”的一聲。


    油光水滑的狗抖了抖,警覺的放下那條想呲尿的後腿,四爪落地,尾巴也不動了,囧囧有神的一雙狗眼望著獨眼龍和他的竹杖。


    飛來橫禍呀!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一塊破磚奪走了狗命。


    狗一出場就破了頭,丟了命。說好的銅頭鐵背豆腐腰呢?怎麽都沒個響就一下沒了,瞎扯淡。臨死它也沒明白碳基生物兩腳怪既溫柔又殘暴的分裂屬性。


    畫外音: 導演?這狗演的假,自己湊上去挨的磚,神槍手打狗腦子一槍死,一磚頭能打死才怪了,差評!扣它盒飯。


    導演: ……反正狗死了,接著演。


    為了這口肉出手扔磚的毛學旺眼力好,手勁猛,長期的亡命逃亡鍛煉,腳下更不慢。到了還在抽搐的死狗近前一腳把它踢下去河裏。動作絲滑,惟腳熟爾。


    趙遠龍氣笑了。


    “旁友,是不是打個商量?”


    商量個嘚兒啊商量?瞅你帥瞅你瞎瞅你身材像麻杆?這狗,我憑能耐踢河裏的,就算你能撈起來,我也不能給你這機會。毛學旺悶聲不吭,才不廢話。省著勁兒削人,咬人的狗不叫。


    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虎口奪食那更了不地了。


    這兩人為了掙這狗好一頓拳打腳踢,拳拳到肉,腳腳到檔。地上的灰塵都撲簌簌跑路了。


    別看瞎一眼的趙遠龍又瘦又幹,玩命起來誰特麽都變身人見人怕的惡棍。今天也算撞了太歲,碰到一位更狠的祖宗。竹杖早不知道飛哪去了,剛鼓勁打下對手腮幫子一顆牙,自己沒落好,吃了兩記王八拳,胸腹間的氣血都走岔了,往鼻子嘴巴,還有僅剩那一隻眼冒出來。


    趙遠龍一看不敵,頂冒著脊梁骨往天靈蓋出的冷氣大叫,“旁友!我認栽!住手住手。”


    狠的怕不要命的,偷偷出手摸了摸褡褳裏那三兩九分銀子,尋思著怎麽也不能把命丟這,罷了罷了!不想我趙遠龍還吃這麽個虧,不分這一半狗肉拉倒。你這廝壞了規矩,自然有報應。這份因果日後再了。


    趙遠龍退出三丈地方開外,吐了幾口血水恨恨的。


    毛學旺沒有呸血,狠狠的咽了,生怕圍觀的老幫菜起幺蛾子。這事自己辦的不夠敞亮。見麵分贓平日裏還能和你聊聊,今天,在這,別想!他惡意滿滿瞪住趙遠龍,退了兩步一抱拳,轉身就衝河下走。


    再不盯著狗雖然漂不出多遠,河裏有啥玩意叨了肉追不迴來。


    圍觀的幾個人散了,趙遠龍溜了。毛學旺找到狗,迴船上找篙去夠上船炮製狗肉。燒火的草根柴火還得費心思淘弄呢,得弄上幾口熱熱的肉讓幾個娃娃兵迴魂。


    船上人眼見毛學旺和人動拳腳,默默看了全程。船尾的老四拉一把河裏下的竹簍子上來,欣喜地說:“張教頭,有魚還有蝦子!”


    半靠船幫的張問遠冷眼刀過去,老四一縮脖子。


    “張班頭,有,有魚,有蝦……”


    船上幾個人黧黑臉上都露出一絲笑。


    “這獨眼龍想賣我們兄弟們。”毛學旺一跨步上了小船,晃蕩了好些下。張問遠眼光厲色一閃,衝老二皺了下眉頭。


    老二陸平腰板一正,看看眉頭能夾死蒼蠅的張班頭迴了一聲,“去幾個人?”


    張問遠略一沉吟,“你帶老四一起,可行?”


    老四弄好了魚蝦,忽噠忽噠三兩下從船尾跨過人頭和臭腳,拉著杜平就要往岸上跳。


    老二陸平甩了甩胳膊肘,還看著張問遠,“兩個人不穩到,可得讓老大一起。”


    病殃殃的老大杜中抬起頭,撐著有點發熱的小身板想起身。張問遠踢了他一腳,“老大等醫好了有的是功勞。就你兩個過去。”


    “就是說,老大還病著,這趟弄不成。我們兩個也底定。那獨眼龍看著就沒力氣了,剛才都沒打過毛,毛班頭。”老四摸了摸腰頭係住的半截斷匕首,又拉了把老二陸平。


    “去吧。”張問遠無力的擺擺手。


    兩個少年噔噔兩下從破船上岸,奔著趙遠龍的方向下去,留下一隻破船在水漾漾的河麵上搖晃。


    —


    據史載,大戰前四十七萬人口的長鎮被淮軍奪城後報複屠殺,又受到饑荒和瘟疫打擊死者十倍於陣亡者,以至於長鎮境內隻剩下七萬餘人。整個烏程府戰前二百八十五萬人到戰後餘下七十萬。


    “自庚申(1860年)至壬戌(1861年),賊往來不記其數。民始時死於兵戈,其餓斃者尚少。至壬戌五六月,顆粒難得,民皆食木皮青草,由是八九餓斃。往時戶口十三萬有奇,至甲子秋賊退,編排止六千遺人而已”——《安吉縣誌》


    “兵燹之餘,民物凋喪,其列於冊者孑遺之民僅十之三焉”——《長興縣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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