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中午


    雪中的雪原卻泛著青灰色。


    遠處老槐樹枝椏上的冰棱足有人小臂長。


    再近點,集體化時期的土坯房還參差不齊地趴在村道兩側。


    連帶煙囪裏飄出的炊煙都帶著股蔫頭耷腦的窮氣。


    一家人一路走著。


    身旁傳來響動。


    “嘎吱”一聲。


    柴扉被重重甩上。


    周國宏肩頭掛著破棉絮。


    懷裏的小白狼悄悄探出腦袋,衝著老周家的院牆“嗷嗚“一聲。


    當然,這一切都是它借著周國宏的掩護下進行的。


    沒有周國宏的首肯。


    它現在還不敢堂而皇之的暴露在外人麵前。


    畢竟這個年頭,狼的身份在他們眼中,更偏向的獵物,而非周國宏有時候給它講過的後來的“保護動物”。


    走在中間。


    陳翠娥抱著捆發黴的草席。


    棉鞋踩在雪地裏“咯吱“響。


    周大強走在最後。


    佝僂的背上壓著口豁了邊的陶缸,


    缸底還粘著半塊沒刮淨的苕渣餅。


    “哎喲,真分家啦?”


    隔壁王嬸子踮著腳扒在籬笆上。


    手裏攥著把瓜子殼,一邊往嘴塞一邊說:


    “嘖嘖,大強家的,這冰天雪地的,住哪啊?”


    陳翠娥頭也不迴。


    枯瘦的手指把草席攥得更緊。


    村尾的牛棚早塌了半邊頂,積雪壓得茅草棚“吱呀”亂晃。


    可就算是四麵漏風,也比在老周家當驢強!


    “宏伢子他娘!”


    拐角。


    突然躥出個裹灰藍頭巾的婦人。


    胳膊肘挎著個竹籃。


    蒸騰的熱氣把籃布頂得一起一伏。


    “剛蒸的雜麵饃,還熱乎著。”


    周國宏認出是燕嬸。


    正要推辭,竹籃已經塞進陳翠娥懷裏。


    隔著粗布都能聞見麥香,陳翠娥眼眶一熱,喉嚨像堵了團棉花。


    燕嬸挎著的竹籃裏,六個雜麵饃還冒著熱氣。


    這在憑票供應的年代堪稱厚禮。


    要知道生產隊壯勞力一天才掙8工分。


    年底結算時一個工分不過值三分錢。


    陳翠娥顫抖的手指剛碰到籃布,就被燙得縮了縮。


    這不是饃饃的溫度,是滾燙的人心。


    無論怎麽說。


    這世道真要一個好人都沒有。


    她陳翠娥早就活下去的念頭了。


    “燕嬸......”


    “甭說外道話!”


    燕嬸搓著凍紅的手,朝牛棚方向努嘴。


    “村東頭老孫家空著間柴房,雖說不寬敞,總比睡雪窩子強。”


    兩個婦人站在冰天雪地裏前言後語搭著。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


    村口磨盤旁蹲著的老漢們叼著旱煙杆。


    火星子明明滅滅。


    栓子他娘拎著半袋黍米往周大強腳邊一撂,


    “開春記得還啊!”


    二嘎子扛著捆茅草擠進來,草屑沾了滿頭,


    “宏哥,搭棚子叫我!”


    “.........”


    周國宏把每個人的臉都烙進心裏。


    這些從前見麵頂多點個頭的鄉鄰,此刻像燒紅的炭,暖得他眼眶發酸。


    小白狼似乎感受到什麽,濕漉漉的鼻子也蹭著他下巴,尾巴掃過胸前的內袋。


    那裏藏著個油紙包,兩千塊錢正燙著他的心口。


    “讓讓!都讓讓!”


    村主任李大富撥開人群。


    羊皮襖上落滿雪粒子。


    他抖開張泛黃的紙,掛了油的公章在太陽照射下紅得刺眼。


    “大強啊,宅基地批了,村西頭三畝坡地,你先看看。”


    村主任剛一說完。


    陳翠娥就猛地抬頭,草席“嘩啦“滑落在地。


    周大強佝僂的背突然挺直,陶缸“咣當“砸進雪堆。


    驚得小白狼“嗷“地縮迴周國宏領口。


    “李主任,這......”


    “早該分了!”


    李大富把村委談話的內容拍在周大強掌心,轉頭瞪著老周家的方向。


    “那天我要是在,非得......”


    有些話在人前不用有一口氣說完,眼神交涉就行。


    “嘩啦”一聲。


    東廂房窗紙被撕開道口子。


    周富貴油光水滑的臉擠在破洞處。


    肥手指頭戳著外頭罵:


    “狗拿耗子!”


    周老太也特意提高嗓門:


    “分出去好!省得跟討債鬼似的盯著灶眼!”


    分了家還要遭罵。


    寒風卷著雪粒子往領口鑽,周國宏卻覺著渾身滾燙。


    他彎腰拾起草席,指節捏得發白。


    “當家的......”


    陳翠娥突然抓住丈夫的胳膊,枯枝似的手指掐進補丁裏。


    周大強盯著地契表示同意的鮮紅的手印,喉結上下滾動!


    混著冰渣的淚水“啪嗒“砸在“周大強“三個歪扭的字上。


    反正都是一家人,都是閑言碎語,都是閑言碎語!


    ..............


    冬天得夜色來的很早。


    看熱鬧的散了,幫忙的也迴了。


    牛棚裏。


    周國宏點燃最後半截蠟燭。火苗舔舐著蛛網。


    在土牆上投出晃動的影子。


    陳翠娥正鋪著燕嬸送的舊棉被,突然聽見“嘩啦”一聲響。


    “爹,娘。”


    油紙包攤在炕席上。


    十元大鈔捆得整整齊齊。


    燭火“劈啪”炸響。


    看著油紙包,看著油紙包上麵。


    陳翠娥踉蹌著扶住土牆。


    指甲在夯土上抓出五道淺印。


    周大強手裏的陶碗“咣當“摔成八瓣。


    黍米粥在夯土地麵左流右流。


    跟他倆的心情一模一樣。


    “兩......兩千?”


    破棉被裏的棉絮漏出來,沾在陳翠娥打顫的膝蓋上。


    她突然撲到炕邊,枯瘦的手指懸在鈔票上方,像怕碰碎了玻璃杯。


    “宏伢子,這這這......”


    燭光裏。


    爹娘此刻被驚濤駭浪衝得支離破碎。


    周大強突然佝僂著背往外衝,破棉鞋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


    周國宏追到門口,看見父親跪在雪地裏,腦門“咚咚“往凍土上磕。


    遠處老周家的燈籠晃得刺眼,爹的嗚咽混在風裏:


    “翠......翠娥啊......咱們能起新房了......”


    陳翠娥攥著鈔票跟出來,突然腿一軟坐在泥窩裏。


    她把臉埋進錢堆,嚎啕聲驚飛了樹梢的寒鴉。


    多少年了,這個被生活碾進塵土的女人,頭一迴哭得這麽暢快。


    周國宏抱緊發抖的小白狼,望著村西頭黑黢黢的坡地。


    月光灑在雪原上。


    那裏很快會立起三間磚房。


    會有冒著熱氣的灶台,會有裝滿白麵的瓦缸,會有爹娘挺直的脊梁。


    夜風卷著雪粒子拍在臉上,他咧開嘴笑了。


    原來報仇最好的方式,不是以牙還牙,而是活得比誰都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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