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迴來了,揣著一兜省吃儉用攢下的零錢,出發前還喝酒壯膽,結果把自己喝醉了,騎著與他身量相比極顯笨重的自行車,搖搖晃晃地行著。很多觀眾在此時領會到江路這個人物的可愛,發出會心的輕笑,然而下一刻,江路從自行車上栽下來,結結實實摔在地上,讓人們不約而同吸了口冷氣。張鬆看到他摔出的傷,蹲下吹他流血的膝蓋,再抬頭時,臉上是極為外露的心疼。這時,所有觀眾意識到自己和張鬆的感受是相似的。這就是王序的厲害,也是淩笳樂和沈戈的勝利,在電影剛開始沒多久,就已經引起如此廣泛的共情。有了第二次約會,很快便有了第三次、第四次,隨著電影院約會後的派出所事件,這部戲迎來第一個小高潮。經此磨難,兩人再重聚時,就是死心塌地要在一起了。張鬆將江路從那間壓抑的宿舍裏帶走了,帶迴自己的住處。當初拍這段床戲時,王序說這是江路的第一次反抗,那時候淩笳樂對此的理解尚有些許朦朧,直到此刻,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到這裏,終於徹底明白王序的意思。他也經曆了與江路類似的迷茫,他也在現實世界裏感到極致的憤懣,也有那麽一個人,將他緊緊抱住,用自己寬厚的脊背替他擋住來自外界的傷害,並用愛給予他勇氣與信念。張鬆為江路壓抑閉塞的人生打開了一扇門,成為他生命裏的燈。可是江路後來把他的燈弄丟了,從此他的生命隻剩黑暗。淩笳樂反握住沈戈的手,緊緊抓住他生命裏的明燈,在替銀幕裏的兩人痛惜之時,也為自己的幸運感到無比地感激。那是全片最快樂的段落,也是沈戈和淩笳樂在劇組裏最快樂輕鬆的一段時間。張鬆剛遇到江路時,尚有幾分私心,想將這塊璞玉私藏起來,成為自己獨占的珍寶。然而重歸於好之後,張鬆對江路就連這一點私心都沒有了。他帶江路認識自己的朋友,讓他見識了掩藏在公認的“正確”背後的“錯誤”而龐大的隱秘世界。張鬆不再是江路認識的唯一一個同類了,這個男孩肉眼可見地開朗起來。他變得愛玩愛鬧,和張鬆一起混跡於同類的人群中跳舞、狂歡,在他們自己的小屋裏親吻、擁抱。張鬆用他的相機拍江路,各式各樣的江路,吃飯的、走路的、看書的……江路也趁他睡覺時畫他的肖像,畫到一半,忍不住湊上前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把人吵醒了……歌廳裏、家裏,幾乎一直音樂不停。音樂一首接著一首沒有停歇,有時甚至會蓋過人聲成為主體:八十年代的搖滾,九十年代的流行歌,甲殼蟲,邁克爾傑克遜……一定會有外國觀眾認為這是導演的一個小技巧,故意選用這些國際化的經典老歌,因為老音樂總能勾起人極大的愉悅與溫馨感受。但是一同觀影的淩笳樂和沈戈知道,梁製片也知道,這些歌是真的,那些愉悅與溫馨也是真的。那一幀幀、一幕幕,都是已經逝去的、無從追溯的過往。熱熱鬧鬧的音樂聲戛然而止,驟降的安靜讓人驚覺快樂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江路給張鬆發消息逼他出櫃時,淩笳樂在心裏大喊:不要!江路背著行囊從他們的小屋裏出來,轉而坐進梁勇的車時,他在心裏哀叫:不要。張鬆跪在滿麵風霜的父母麵前磕頭,說出:“爹,娘,我不結婚……”時,淩笳樂渾身戰栗地在心底祈求:不要……張保死了,江路被梁勇騙了,張鬆離家而去。在梁勇家那個鏡頭被沈戈刪掉了,但是淩笳樂從江路的反應裏突然反應過來什麽,驚詫地越過他旁邊的田老師和馮老師向旁邊看去。那個座位是空的,蘇昕不知道什麽時候出去了。沈戈對淩笳樂耳語:“怎麽了?”後來蘇昕告訴他,那一場戲,王序本來和他說好了,要偷偷給淩笳樂下藥,但是後來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王序又臨場改變了注意。蘇昕當時坦白這些時,一直說自己當時是魔怔了,說自己雖然不算什麽五講四美的好人,可也不是那種大壞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拍戲那會兒是怎麽了。他說這話時表現地羞恥且懊悔,看起來似乎還隱瞞了什麽羞於說出口的話。淩笳樂這時突然想明白了,在那場戲裏,在自己醉死過去之後發生的事,一定不像沈戈說得那麽輕描淡寫。他下意識看眼銀幕,裏麵的江路枯瘦著兩頰,痛哭著向紅大姐下跪,追問張鬆的去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沈戈都是如何竭盡全力地保護他呢?“樂樂?”沈戈又喊他一聲。淩笳樂麵色如常地轉過頭來,借著銀幕的光線觀察沈戈,即使已經這麽熟悉了,他依然會在這張英俊而可靠的臉上看到新的令自己心動不已的東西。沈戈在他耳邊低聲問道:“要不要出去待一會兒?”淩笳樂深深地望著他,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輕輕地搖了搖頭。有沈戈在旁邊,他什麽都不畏懼了。另一邊的田老師忽然拉起淩笳樂的另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淩笳樂轉頭看過去,飾演江路父母的兩位老演員抱歉而痛惜地看著他。此時銀幕裏正在上演一場家暴,一直被父母嬌養的江路被自己的父親用棍棒追趕著,沒有求過一聲饒。田老師和馮老師受不了這樣的鏡頭,紛紛扭過臉去。拍這組鏡頭時,王序沒有故意讓他挨打。導演當時將鏡頭拆碎了,臨場畫了幾幅簡潔的分鏡圖,將拍攝難度降到最低,這樣馮老師失手的可能性就會最小,淩笳樂也能少受點罪。而二十多年前,王序卻如電影裏所呈現的那樣,被自己的父母毆打著、辱罵著,被打到神誌不清,像條狗一樣蜷縮著身子往桌下鑽。這一刻,淩笳樂徹底不恨王序了,一點兒都不恨了。張鬆對江路永遠都會留有一絲心軟,他將一身是傷的江路背迴家,卻又無法釋懷,無法開口同他說話。曾經的相依有多溫暖,此刻的沉默就有多冰冷。連觀眾都忍不住催促道:再放點兒音樂吧!太安靜了!有之前那連成一片的音樂做鋪墊,此時的寂靜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可是王序向來夠狠,對自己如此,對觀眾亦如此,就讓這令人窒息的安靜折磨著所有參與到這個故事裏的人。當音樂聲終於響起,觀眾險些與江路一起哭起來。張鬆主動與江路說起未來,他們同居的小屋裏終於有了談話聲……淩笳樂看到了他之前沒有看到過的劇情,是沈戈和馮姒的戲。張鬆是個看似大大咧咧,實則心細如發的人,也藏得住心事。直到鏡頭掃過他手上的字條時,觀眾才恍然大悟:他母親一直催他找生父、找生父,原來他竟然早已把人找到了,然後一直悶在心裏。他盯著那張字條看了很久很久,這是一個很慷慨的鏡頭,畫麵由字條慢悠悠地轉到張鬆的臉上,再由他臉上慢悠悠地轉迴那字條,這個男人掩蓋在平靜麵孔下的掙紮全都在這無聲中被傳達出來了。他最終還是將這字條教給母親,對她說:“他現在一個人過。”然後母子倆就沉默了。這對母子共同保守一個秘密許多年,他們不需要多說什麽,隻是互相看著彼此,就明白了對方沉默裏的含義。兒子在說:“我用一個丈夫換你一個兒子。”母親用力捏著那張寫著地址和電話的字條,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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