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時鍾走到了下午三點,裴景鑠站在冰涼的青磚上,聽著更鼓聲穿透垂花門。


    裴一弘墨筆浸染的宣紙正攤在紫檀案上,墨色淋漓地寫著\"高堂明鏡\"。


    任誰能想到,這位漢江的老領導、老同誌在電話裏和現實裏居然兩個樣?


    \"孩子,你還記得嗎,這青玉鎮紙還是我在平州市時你摔裂的?\"


    裴一弘的聲音傳來,裴景鑠的脊背繃得筆直。


    那聲音,如深穀迴響,自帶一種令人信服的厚重感,低沉而富有磁性;又如玉石相擊,帶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溫潤而不失威嚴。


    燈光將老人投在紗屏上的影子拉得老長,正摩挲著鎮紙邊緣那道細紋。


    那是千禧四年,他與父親在平州書院研習書法文化時,自己失手碰落的。


    \"我記得當時淩晨了您還不休息,仍執意要臨完《上陽台帖》。\"裴景鑠笑了笑,迴憶道。


    老人放下了手中的毛筆,麵帶微笑和藹地看著裴景鑠,說:“同一年,下麵的縣起了火,你還親自到現場督導救災…怎麽過去十年,你這孩子官是越做越大了,膽子卻越來越小了?”


    裴景鑠愣了愣,收迴笑容,轉而一副委屈的樣子。


    “爸,這您這可是冤枉我了!我可不是膽小,大風廠事件我沒到現場完全是因為有小人作妖!”


    “哦?說說看嘛!”


    裴景鑠沒著急解釋,反而問:“我在電話裏不是給您說了嗎?”


    裴一弘一愣,已經花甲之年的老同誌,忘性大點,也正常啦~


    “哦,我想起來了,詳細說說。”


    裴景鑠繼續說道:“前些日子,侯亮平辦了一個''小官巨貪''的案子,被立了典型。”


    “這不是件好事嗎?”


    “爸,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侯亮平表麵風光亮麗,實則表裏不一啊!


    這位同誌,經常辦一些不合程序的案子,秉持著''先抓人,後補程序''的執法觀念!


    昨晚,侯亮平就帶人把我堵在了住處,一沒手續、二沒申請,就這樣要把我一個z管幹部帶走!


    關鍵是,您知道他的理由是什麽嗎?”


    裴一弘微微皺眉,顯然是對這個問題上了心。


    沒等裴一弘猜,裴景鑠就繼續說:“居然是因為我之前是那個處長的直屬領導!僅此而已!”


    “作為d和人民的幹部,是誰給他的底氣這麽做的?”


    裴景鑠卻是裝作一副為難的樣子沒有開口。


    裴一弘一眼便看透了裴景鑠的心思:“你這孩子,和你爹我還遮遮掩掩的?怎麽?怕我說你搞鬥爭哦!”


    裴景鑠尷尬一下,果然還是逃不過自家老爹洞察一切的眼睛。


    “其實您也知道啊,他老丈人!那總不能是梁靜茹吧…”


    “哦?正國同誌嘛!是個好同誌,就是這眼光……嗬嗬。”裴一弘略微思索,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急火會焦,溫火方得入味。\"裴一弘站起身,深色中山裝上別的英雄牌鋼筆在燭光裏忽明忽暗,\"可如今這鍋魚,連灶台都燒穿了。\"


    說著,這位漢江省的老領導由笑轉怒,重重地拍了拍案頭,濺起的墨汁汙了剛寫下的作品。


    都察院前些日子送來的工作報告也在潮痕裏暈成朵朵紅梅。


    裴景鑠上前將案台收拾好,玩笑地說:“您真是的!這麽好的墨和作品,不要給我啊!”


    裴一弘眼尾揚起細紋,緩聲說:“你這孩子,已經是高級幹部了,還這麽孩子性。”


    “哎呦!您說的是!”裴景鑠一臉驕傲,全然不像一個已經四十歲的“青壯年”男性。


    “漢東局勢風雲變幻,中書門下既然點了你的將,你可得好好幹哦。”


    裴景鑠明白,漢東省局勢複雜,有高育良和李達康的幫派之爭,又有山水集團、趙瑞龍那樣的勢力。


    “這次調整啊,我是既感動於組織的信任,又感到了沉甸甸的責任啊!不過您放心,我一定和瑞金同誌給組織更好的漢東!絕不會丟您的臉!”


    說著,裴景鑠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類似於高中生背單詞的小本。


    裴一弘接過那本磨了邊角的小冊子,蒼勁的指節撫過扉頁上手抄的文字時,眼角細紋裏漾開欣慰的波光。


    窗外槐影悄然爬上案頭,將\"高堂明鏡\"四個字浸在斑駁的夕照裏。


    \"當年在晉閩,你連狼毫都握不穩,如今倒是把這zglz的筆杆子攥牢了。\"裴一弘屈指彈了彈冊子,震得別在襟前的英雄鋼筆微微顫動,\"這股子勁頭,我們裴家倒是代代相傳。\"


    裴景鑠喉頭一哽,青玉鎮紙上的裂痕忽然在餘光裏亮起來,像道橫貫二十年的閃電。


    “沒有您的教導,哪有現在的我啊!”


    更鼓聲又起,驚得紗屏上的墨竹簌簌搖曳。


    “嗬嗬,你倒確實像我。”


    裴一弘看了看窗外,天空已經染上了夕陽的紅色。


    \"迴去吧孩子,時間不早了。\"裴一弘將鎮紙輕輕壓在染墨的宣紙上,裂紋正巧嵌在\"明鏡\"的\"明\"字中央,\"跟你爺爺說,他培育的雪鬆盆景該修枝了,老根太盛,新芽就長不利索。\"


    暮色漫過垂花門時,裴景鑠對著父親深深鞠躬。


    懷中的小冊子貼著心跳,燙著當年摔裂鎮紙時父親說的那句\"寧在直中取\"。


    見麵的時間不長,這令裴景鑠有些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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