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韓穎將兀烈、鐵弗部王子以及白日入城的靺鞨國主幾人召來。


    敗訊未至,韓穎也並未告知幾人。


    殿內四處點著爐火,溫度很高,這女人披著黑色紗裙,裸著一雙白足擱在坐榻上。


    “西原大軍會在兩日之內抵達。”


    “靠山將至,不需懼他周徹。”


    “隻是搗滅王頡黨羽後,我得知一個消息——城內住戶,不少人等著朝廷兵馬過來後,以做策應。”


    “依我意,需將城內住戶,都換作忠心之人。”


    她笑了,笑得有些妖豔,白皙的手指點著幾人:“除了直屬我家的人外,將其餘地盤都騰出來,送給諸位的族人,如何?”


    此言一出,幾個異族頭領眼冒綠光:“公主此言當真?”


    喝西北風的叫胡,住在山坳裏的叫蠻。


    甭管是蠻還是胡,他們都有一個夢:那就是找個安全、肥沃的土地窩著。


    沒有誰天生喜歡住在邊地受虐,隻是因為搶不過漢人罷了。


    所以,種族的強弱從來不需爭辯,看看各自祖先給自己盤下的祖地便有分曉。


    大夏、西原、雜胡,在幽州、並州、涼州這些邊關之地打生打死,為的就是種族生存之地。


    土地,是種族生存和繁衍的根基。


    正因為此,這些雜胡敢頂著大夏的武威來火中取栗。


    而韓穎的話,則是將韓問渠直屬的、並州最豪華的地盤共享給他們。


    焉能不心動?!


    韓穎將袖一擺,咯咯嬌笑道:“怎麽分給各位,於我來說也是頭疼的事。”


    “諸位各憑手段和速度,隻是莫要傷了和氣才是。”


    聽得此言,幾人沒有片刻耽誤,急匆匆走了。


    “公主。”


    一名長相老實的男子侍立在旁,望著韓穎的眼中除了仰望便是欲望:“城中還有其他異族,為何不同時召來呢?”


    “這你就不懂了,全部都說,他們有了秩序,反而下手慢得很。說一部分,一部分不說,便會哄搶。”韓穎笑道。


    “公主的聰慧,真是天下少有。”男人將身低下,道:“我也願帶人去,向公主一表忠心。”


    對城內漢人抄刀,是徹底斷自己退路,讓對方對自己放心……


    “你倒是學的聰明了。”韓穎眯著媚眼笑了,衝他勾了勾手指。


    男人躬身走了過來。


    “大郎~”黑紗裙下,探出白皙的腳,擱在他的肩上,輕輕往身上一帶:“你好好賣力,我自然相信你的忠心,不必去做那些髒活……”


    王大郎眼神一熱。


    ——晉陽城內的百姓,是整個並州碩果僅存的‘市民’階層。


    除大族外,城內人多數算不上巨富,但也絕稱不上貧困。


    或是做些小生意、或是城外有祖田、或是傳代的手藝人等等。


    這些人有一定家底,根基死死紮在城中,有老有小,難以動彈。


    無論是誰當政,他們都低頭受著,盡量不去表達自己的意見和看法,默默交稅……


    而對於一個政權來說,這樣的人越多,越能證明政權的成功——稅也能收的更順!


    所以,韓問渠除了短時間內連加幾次猛稅外,並未過多得去動他們。


    “漢風、漢風!”


    “你何時吹入烽火鄉?——”


    “漢風、漢風!”


    “你為何還未展豪強?——”


    “漢風、漢風?!”


    “你何時吹散那敵寇狂?——”


    “讓咱山河複安康!”


    月光下,幾個孩童依著牆角,整齊的唱著歌謠。


    屋子裏走出一個高大的男人。


    男人一條腿已經瘸了,臉上滿是風霜。


    聽到這歌謠時,他的眼眶竟紅了。


    “你們在這瞎唱什麽!”


    男人還沒說話,一名婦人走了出來,輕聲嗬斥著。


    孩童抬起稚嫩的臉龐,道:“隔壁夫子教的歌謠,我們今天才學會呢。”


    婦人聞言吃驚,憤怒的看了一眼隔壁:“他瘋了嗎?這種歌也能教?!”


    “不要唱了。”瘸腿的男人歎了一口氣,臉上帶著一抹哀色:“以後都不要唱了……”


    “周油子,這歌聽得你害臊了是嗎!?”


    隔壁傳來一個老頭的聲音。


    隔壁庭院裏擱著一張躺椅,上麵躺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正不斷給自己灌著酒。


    他抬頭望月,嘟囔不止:


    “你不是自詡英雄,當年從軍曾斬首十三級麽?”


    “你不是說你也算周家宗室,還差半步受爵……”


    “教書的!你不要胡說!”婦人嚇得尖叫,用瓢打了水潑過牆頭去,撒潑似得罵道:“快要進棺材的老東西,要死自己死去,莫要牽連別人!”


    白發老頭摸了一把臉上的水,嗬嗬笑道:“是啊,我是要死了。”


    “隻是我萬萬沒想到,我死之前,竟會看到家鄉淪陷。”


    他再往嘴裏猛地灌了一口酒,淚水溢在眶邊:“也不知道,老頭子我死了之後,還能不能埋在漢土呢!”


    瘸腿的男人身體一震,望著牆的那邊。


    許久,他道:“這幾日別喝酒了,等天明了再說吧。”


    “等天明嗎?”


    老頭在椅子上翻了個身,隔著牆和他對視,嗤笑道:“我以為隻有我這樣沒用的人才會幹等呢。”


    “不要跟他說了!”


    婦人過來,拽著自家男人往屋裏走去。


    就在這時候,坊頭傳來喧鬧之聲。


    男人眉頭一皺,正待去看,卻被婦人攔住:“你守著家爺家母,我去瞅瞅。”


    她臉上是厚厚的髒泥,頭發也亂糟糟的,以此避開他人注意。


    在這個混亂時節,家中除了兩個老人和孩子外,還有積蓄,很容易被人惦記著。


    “小心些。”瘸腿男人點頭。


    叮囑完妻子,他又將孩子們轟散。


    “都來我這,給你們豆子吃!”隔壁的老夫子又道。


    孩子們一陣歡唿,往他院裏去了。


    老父臥病在床,每日需要替他翻身擦背,防止生褥瘡。


    忙碌時,外麵哄鬧聲更劇,忽得傳來了啼哭聲。


    男人眉頭猛地皺起!


    在坊頭,一群鐵弗軍士湧入,踹開了百姓的門。


    在最開始的爭執後,迅速進入了主題——奸淫擄掠!


    有人從家門中逃出來,一臉驚恐。


    噗!


    冰冷的刀劈了下來,他倒在了血泊中。


    從家中趕來的婦人臉色即變,嚇得趕緊轉身,往家裏逃去。


    一時畏懼,腳下發軟,竟跌倒在地。


    “呦!臉不怎麽樣,臀挺大嘛!”


    鐵弗軍士走了上來,一把抓住婦人的頭發,就在巷中開始扒起了衣服。


    “啊!”


    尖叫四起,愈發混亂。


    更多的異族士兵衝了進來,持刀行兇!


    “娘親!”


    婦人的孩子來了。


    看到母親被侮辱,怒吼著走了過來。


    婦人本掩麵在地,聽到喊聲,忽然抬頭,連忙喊道:“別過來!快迴去找爹爹!快走!”


    “娘親!”


    半大的孩子哪裏聽得進去?


    他狂奔過來,拿起手裏的木棍砸向鐵弗軍士。


    “沒看你娘正享受著嗎?敢來攪老子的性!”


    鐵弗軍士獰笑一聲,豁然拔刀,往前劈去。


    “不要!!!”


    婦人尖叫。


    噗!


    稚嫩的人頭被砍落在地。


    在鐵弗部軍士之後,還有許多鐵弗部人。


    不是軍士嗎?


    不是。


    這些雜胡民隨軍動,亦或者說他們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民。


    隻要能占便宜,就跟著出來一窩蜂的搶。


    這幾日,已大規模入了晉陽城。


    其餘如鬼方等,也是一般。


    隻不過,部族更龐大的,便隻能住在城外——原本屬於漢人的民房內。


    整個長樂坊,很快陷入煉獄之中。


    瘸腿男人推門而出時,已見不到妻兒了。


    門前有異族人奔過,追逐著奔逃的婦人們。


    “漢風、漢風!”


    “你可曾聽過百姓傷——”


    “漢風、漢風!?”


    “你可曾見過家鄉毀殘荒?——”


    “漢風漢風”


    “你可曾知曉邊地婦孺心焦慌——?”


    “日夜盼救亡?!”


    “漢風、漢風,心中望——?”


    “漢軍、漢軍,在何方!”


    隔壁,不合時宜的飄起了歌聲。


    男人側頭,死死的盯著那。


    老夫子躺在椅子上,已經起不來了。


    他撇了酒壺,兩手扶著躺椅,身體像是繃緊的弓,大聲唱著。


    他也忽然轉頭,望向男人這邊,竟露出一抹笑容。


    砰!


    隔壁的院門被一腳踹開。


    幾個如狼似虎的畜生走了進來。


    一人刀指著老夫子:“老頭,你在唱什麽嗎?”


    孩童們慌亂成片,守在老夫子身後。


    “都不要哭!”


    老夫子嗬斥,道:“哭了這群畜生也不會放過你們,且隨我唱這漢家軍歌壯膽……終有漢風會吹來,終有漢軍會殺到,來替我們報仇!”


    他大叫起來:“漢風漢風!”


    “那百姓正翹首遙望!”


    “盼天兵突降,橫掃那虎狼!”


    孩童們縮成一團,卻也跟著唱了起來:


    “漢風、漢風?!”


    “那遠方可有戰歌揚?!”


    “漢風、漢風!”


    “那漢軍何時能到戰場!”


    瘸腿男人轉身,往屋裏走去。


    “平胡!外麵發生了什麽?你做什麽去?”老人詢問:“孩子和阿玉呢?”


    男人不迴答,走進自己房裏,一把將床掀開。


    灰塵簌簌下,是一個木箱。


    他砸開了木箱,從裏麵翻出一套甲衣,披在了身上。


    又將床頂的橫杆摘下,裝上槍頭。


    扯碎枕頭,取出裏麵的八麵破甲棱錘。


    噗!


    隔壁,老夫子不知何時站了起來。


    在那躺椅下,竟躺著一個異族軍士,身上正插著一把短刀。


    孩子們縮在牆角,哭得唱不出聲來。


    一口刀刺入老夫子腹部,他單薄的身子正瘋狂顫抖著。


    另一口短刀,也探入了身前敵人的腹中。


    那異族軍士,滿臉不可思議。


    這將死的老頭,竟還有這一手!


    門口又有兩名異軍走了進來。


    “唱……”老夫子張嘴,血不斷湧出:“接著唱……我聽了才有力氣。”


    “漢風、漢風?!”


    “你何時吹入烽火鄉?——”


    “漢風、漢風?!”


    “愣著幹嘛?殺了他!”中刀者痛唿。


    還有兩個鬼方人,這才反應過來,拎刀走來。


    砰!


    忽然,大門被踹響。


    一人猛迴頭時,一杆長槍刺來,貫穿了他的咽喉!


    另一人大驚,急後撤轉身,駭然道:“漢軍!?”


    來人身披黑色甲衣,手持漢槍,腰懸銅錘,頭戴鐵盔。


    將染血的槍頭猛地拔出,發出冰冷的聲音:“漢軍在此!”


    剩下那人肝膽俱裂,不敢交戰,試圖翻牆逃出。


    這身製式甲衣,他們世世代代無法忘記,是從祖輩銘刻下來的恐懼。


    漢軍腿還是有些瘸,但速度很快,迅速趕上,將其一槍刺死。


    中刀者顧不得傷,轉身就逃。


    漢軍摘下銅錘,一擊致命!


    砰!


    老夫子重新倒迴了躺椅上。


    “好……好!”


    他看著麵前的漢軍,染血的手不斷哆嗦著,撫上他那身鐵甲:“你小子……沒吹牛……漢軍……果然好樣的。”


    災禍已臨,妻兒不保,兩個老人也將死去,男人變得冷漠而鎮定。


    他的眼神中的光,全部寂滅了。


    “走……帶著人走……”


    “城門應是封死了。”


    “從城樓上跳下去……能活一個,算一個……”


    說完這句,老夫子臉上的笑容難以維持,他急急吐了幾口氣:“就讓我躺在這吧……”


    他的眼神開始渾濁,目光渙散:“就是不知道埋我之地,還能不能重迴漢地呢?”


    男人剛想迴答,那隻手卻垂了下去。


    他吞下了安慰的話。


    這個答案,他也不知。


    “平胡叔叔……”孩子們哭了起來。


    男人喉嚨發硬:“唱……接著唱……”


    他自己則向門口走去,吼道:“想活命的,往漢風起處來!”


    他再度出槍,趁亂刺死數人,大喝:“漢軍在此!”


    坊內的異族軍不明所以,卻又真的被殺多人,還有人傳見到漢軍黑甲。


    兢懼下,有人說漢軍已大批殺入城中。


    趁亂中,有人聚到漢軍身旁……越來越多!


    夜裏,他們沒有旗幟,也沒有戰鼓,唯有靠戰歌唿喚袍澤!


    “漢風!漢風!”


    歌聲不斷,於夜裏唱的愈發悲壯、也愈發高昂。


    整個晉陽城中,因廝殺已混亂成片。


    瘸腿的漢軍帶著人們殺出坊,奔上了城樓。


    那群孩子沒能走出來,他們死在了歌聲中。


    他的父母也沒能幸免,在這樣的災難下,老人也不可能存活。


    還能奔走的人,擠在一塊,滿臉是淚,不斷張口咆哮著‘漢風’二字。


    似唯有此歌能驅散恐懼,使他們壯起膽來,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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